第四章 人物篇 三、胡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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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长胡大军,坐着朱颖用身子挣钱捐给乡里的小轿车,朝着炸裂开过来。

冬时候,太阳黄爽朗朗,悬在头顶上,像燃了火的金子烧在山脉上。胡乡长带了副乡长,几个人坐着新轿车,在耙耧山上奔驰着。望着车窗外的光,谁的脸上都是金灿灿的红,一触一摸会有颜色掉下来。胡乡长的脸,志得意满、红光灿灿,一路都在无声咯咯笑着样。老县长要到市里去当市长了,答应力荐他到县里做县长,因为他在全县抓出了炸裂这样的致富示范村——而这示范村,朱颖也是为它出过大力的。他今天就是要到炸裂再去开一次致富现场会,要给朱颖竖起一块表彰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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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火车提速了,炸裂人再也不能去铁道边上卸货了,富裕的脚步骨折一样停下来。胡乡长和孔明亮急得口不进食,夜不寝梦时,最后乡长一咬牙,一跺脚,就让乡里派了几辆大卡车,等在炸裂村外路边上,又和孔明亮在村里开了一个动员会,说市里来乡里招工了,指标全部给了炸裂村,凡村里十八岁以上、四十岁以下,能走动爬动的男人和女人,想到市里挣钱的,愿望一月去挣三千五千的,都可以扛着被褥、行李到那山下去坐车。

全村的青年男女便哗地一下都去了。

人走了,村落像过了忙季的麦场一样空。可那人挤人的几车炸裂男女们,被乡长和村长亲自送到几百里外市火车站旁的一个角落里,将卡车停在一个僻静处,乡长和村长下了车,给每个炸裂人——尤其是刘家沟和张家岭的人,都发了一张盖有乡里、村里双公章的空白介绍信,说你们想咋儿填就咋儿去填吧,想在这市里干啥你们就去找啥儿工作吧。男的去给盖楼的搬砖和提灰,女的到饭店去端盘子去洗碗;哪怕去找朱颖做了鸡,当了鸭,用自家舌头去帮着人家擦皮鞋、舔屁股,也不准回到村里去。说发现谁在市里呆不够半年就回村里的,乡里罚他家三千元;呆不够三个月回到村里的,罚款四千元;呆不够一月回到村里的,罚款五千元。若谁敢一转眼就买票回到炸裂去,那就不光是罚款了,是要和计划生育超生一样对待的。

说完这些话,乡长和明亮就坐着卡车离开市里回去了。然后呢,然后那炸裂人就水珠落在海洋般,融在人海了。偶然间,也有事情发生着,多不过是在市里集体做了贼,被人抓到了,收容所里装不下,被市里的警察用警车押着送回到了老家里,胡乡长就得出面请那警察吃顿饭,敬杯酒,走时再给警察送些土特产。

警察说:“他妈的,你们这个乡是专门出贼呀。”

胡乡长就在每个贼的脸上掴了一耳光。

警察说:“再抓住他们就该判刑啦。”

胡乡长就把土特产装在有铁栏杆窗户的警车上边了。

车走后,只剩下乡长和那几十个贼,乡长就横着眼睛问他们:

“偷了啥?”

“街上的井盖和钢管。”

“还有啥?”

“城里人家的电视机。”

乡长就一脚踹到那个年龄最大的贼王肚子上,说他妈的,学着炸裂村的人,别做小事情——井盖、钢管能值几个钱?电视机一天降个价,便宜得和萝卜白菜样,这也值得你们去偷吗?说都滚吧,都给我滚回到市里、省会,南都、北都那些地方去。做了贼我不罚你们,可两年内你们必须在村里办出几个小工厂——要办不出几个厂,再被押回来,我就让你们全家人戴着高帽游街去。那些贼,那些刘家沟和张家岭的年轻人,挨了乡长的骂,又从乡长手里接过乡里、村里的空白介绍信,到家门口没有回家省下亲,就又坐着长途汽车回到市里了。从市里转乘火车到了省会或别的都市了。

还遇上一些事,警察是不往乡里、村里押人的。市里的警察用电话通知乡长去市里领人去。你不亲自去,市里不光不放人,还把有些情况活脱脱地请客上菜样,摆在报纸上,播在电视上。那当儿,事情冷猛被动了,乡长就不得不亲自出面到省会或九都市的哪家公安局,一入门,就看见刘家沟和张家岭的十几个姑娘们,一排儿蹲在一堵院墙下,每一个都精赤条条,裸了身子,只戴了乳罩,穿个红红绿绿的三角裤头儿,在日光下展摆着她们的水身子。

乡长把目光在她们身上搁一会,有个警察走来了,在他面前恶恶吐了一口痰。

问:“你是胡乡长?”

乡长说:“对不起,给你们添了麻烦了。”

人家骂:“操,你们乡是专出婊子是不是?”

乡长说:“我回去让她们每个人都挂着破鞋游大街,看以后她们咋还有脸在这世上做人吧。看她妈的日后嫁人还能嫁给谁。”

也就把人领走了。让她们穿好衣裳,跟在身后,从那局里走出来,像老师领着学生从学校走出样。穿过一条街,又穿过一条街。一回头,见她们个个都还队伍在身后边,乡长便盯着她们说:“都还跟着我干啥呀,跟着我有饭吃还是有钱花?都去跟着朱颖去。朱颖现在从南都回来了,她在省会开店哪。”

姑娘们就怔怔望着胡乡长,又彼此看了看,便重又散到那市里,花花绿绿,像一片开在市街上的花。只是在她们和乡长告别时,胡乡长才像她们的父亲那样责怪了她们几句话。

——“有能耐你们像朱颖一样自个当老板,让外乡、外县的姑娘跟着你们当鸡儿;有能耐你们去把那在我面前吐痰的警察整一整,让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们去做那警察的老婆去。让他一辈子没有好的日子过。”

——“都走吧,都给我滚去吧。半年内,你们谁要不能把自家的草房变成大瓦房,不能把土瓦房变成小楼房,那你们才真是婊子哩。才真是野鸡哩。才真的给炸裂村和耙耧的父老丢了脸,才真的没脸回家见你们父母、爷奶哩。”

姑娘们远远听着乡长的话,看着乡长那质朴得和土一样的脸,转身走掉了。走着她们进城的路,绽放着她们青嫩嫩的花,去结她们丰硕的人生果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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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儿,刘家沟、张家岭和炸裂一样都已经富得果实累累了。村里不光有了电,有了路,有了自来水,还有面粉厂、铁丝厂、铁钉厂、机砖厂和正在建着的流水作业的石灰窑。人们的日子是电闪雷鸣一般富了起来的。原来在九都给人家垒鸡窝、砌灶房的小工儿,转眼间就成了包工头儿了。原来在理发馆给人家做着下手的,入了夜,要去侍奉男人的姑娘们,都去跟着朱颖学了艺,先徒弟,后师傅,最后在朱颖的帮携下,到别的城市另立门户了,最不济也是理发馆的妖艳老板了。侍奉男人的情事就轮到别的姑娘了。事情就这样,把炸裂人追鸡赶鸭样都赶到城里去,一年后,村里就有些城里模样了。从刘家沟和张家岭的村街望过去,街岸上的瓦房、楼房和炸裂村是一模样,各家都是高门楼,石墩儿狮,门前有着三层五层的石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