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物篇 五、孔明耀

明耀从部队回来了。

他高了许多,壮了许多,威武如可以奔跑的马。进村时,提了黄的旅行包,走在村街上,脸上兴奋红亮,见谁都点头、递烟和发糖。男人烟,女人孩娃是小糖——这是所有耙耧人外出荣归的习俗和规矩。烟的贵贱,糖的好坏,是你在外成败荣辱的明证物。明耀回来给村人发的是那时回家最昂贵的烟,传说中只有国家领导才可买到吸到的。明耀给村人就发那样的烟。女人孩娃的糖,村人并不觉得那是最好最甜的,味微苦,可那包成圆状、长状、三角状的金色糖纸上,一皆儿都不是中国字,都是洋码儿,于是人们知道巧克力是怎样一种物品了。对孔明耀的归来愈发感到充满传奇了。他从村街上走过去,春天为他开着花,为他披着嫩绿和鲜红。村街上的北方槐,也都为他顶着一树繁花,开成大红的玫瑰和白芍药,飘着腥白烈红的花香味,在日光里为他闪着柔亮柔亮的光。

他已经几年不回了,穿一身蓝制服,黑皮鞋,踏踏踏地从村街走过去,东看看,西看看,和所有的熟人都说话,叫伯唤婶,说长道短,过去后所有的村人就都想,我家的姑娘嫁给他该有多好啊!该有多好啊!

孔明耀回到村十字街以南的孔家旺族了。

剩下的就是满街的议论、猜测和朝孔家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及至过了时辰,到了午饭后,人们那花杂情妙的想念就没了。就看见孔明耀再次从家里走出来,身后跟了无数的孔姓人,男的女的,少少老老,个个脸上都没了先前和润的光。都是绷紧脸面,目光里半含了杀气和愤怒。男人们跟在他的身后边,女人、孩娃们跟在男人身后边,一群一股,簇拥着从部队探家回来的孔明耀。且在那人群中,二狗还用衣服夹裹了一支土猎枪,武着脚步,踩着明耀的脚点,如踩着一场武戏的音乐般。

这次从孔家出来的孔明耀,没有穿他回村穿的蓝制服。他换上了他在部队穿的新军衣,还扎了棕红色的牛皮武装带。村人们不知他在家里和父亲、兄长们说论了啥,总之他这次一出来,村里的空气就僵滞不动了。天气也和他的脸色一样有些阴。脖颈衣领上,那两块新领章,是种血红色,挂在那儿让人总想到人头落地的事。父亲和哥们,没有谁跟在他后边。四弟明辉在城里读书压根不知他回来。他就那样从家里走出来,径直到十字街口上,看看身后、面前的人,挂着冷笑说:“听说村里要选村长了?民主选举好啊,你们想选谁,那是你们的权利,谁都从你们手里夺不走。”然后他就要过二狗手里的猎枪看了看,用手绢拍了拍,拿枪对准天空随意瞄了瞄,又笑着自语说:“听说刘家沟和张家岭村都富了盖了新楼屋,我们去他们村里看看吧?”

炸裂人们就都欢呼着:“先到刘家沟!先到刘家沟!”人群便越来越大,滚成黑压压的团,拥着推着年轻的军人孔明耀,还又主动地为他闪着道,出村朝三二几里的刘家沟荡动过去了。

日过平南,山脉上慵懒和暖。当几十、上百的炸裂人,汹涌卷荡到刘家沟的村前时,早有消息传到了刘家沟。于是刘家沟人便关门闭户,如将要遇到一场枪血样。可又发现景况并不那么样,只是说孔明耀从部队探亲回来了,要到村里看看他家亲戚呢,还见人都递烟递糖时,又都把门闪开来,也就见那穿着军装、扎了腰带、提了猎枪的孔明耀,已经从亲戚家里走出来,被更多的人拥着团围着,看他在一户新盖了三层楼房的人家大门前,持枪对着天空瞄了瞄,“砰!”一声,开了一枪,待天空、树梢的飞鸟全部消失后,他收枪吹吹枪口的烟,用手绢擦擦枪柄和枪管,把枪托往地上一顿大声说:“民主选举好啊,你们想选谁就投谁的票!”然后又往张家岭村动动荡荡过去了。

他走后,在那枪声的余音里,刘家沟所有的绿叶全都枯萎了。所有正开的春花也都凋谢了。所有的村人都成为哑巴不再说话了。

张家岭其实是和刘家沟相邻相靠的,中间有一条土道连接着,又有一条河水隔断着。在张家岭村孔家没亲戚,孔明耀不需要到亲戚家里送点礼品坐一会,他只是说,有点小事要去看看张家岭,看看张家岭的变化和那蘑菇一样新盖的楼房群。就带着从一百变成二百、从二百滚成三百的大人群,集会着从刘家沟开到了张家岭。到了村街的最中央,在人群你挤我、我推你的簇拥中,站到一块还残留在村的碾盘上,看看那些各家的楼房和瓦屋,问问这座是谁家的,家里人干啥就盖起楼房了。问问那家房上有尖顶琉璃瓦的楼,说不错啊,和他在外边见的别墅一模样,然后又举起屯好药的猎枪来,瞄着那一家尖楼顶上镶的瓦制灰鸽子,把左眼闭起来,食指钩在扳机上,又是“砰!”的一声枪响,那房上的瓦鸽便碎了下来了,树叶也落了,花草都枯了,就都听见明耀在村街大声说:“民主选举好啊,你们想选谁就投谁的票!”接下张家岭的天空便下了雨夹雪,不一会工夫就大地结冰霜白了。

那年春,在孔明耀走了后,刘家沟和张家岭,都因天遭冷寒,树枯苗死,庄稼几近颗粒不收。倒是炸裂村和他们只有一梁之隔,风调雨顺,粮食多得吃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