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防卫事宜 三、英雄泪(第2/2页)

“国家危难——我咋就在这个时候退伍呢?”“我咋就在这个国家危难时候离开军队呢?”泪从他捂着脸的手缝流出来,像崖上的泉水从山的缝里挤出来,不一会儿,就在地上湿了半领席似的一大片,让他的牛皮厚底军用战靴全都泡在了他的泪水里。就是这一晚,一家人看着电视,各自看到自己的节目了。明耀不再去想那梦里遇到的名叫粉香的姑娘了。他从睡下的床上重又爬起来,穿好衣服,系好鞋子,从炸裂的老街走到县城新建的广场上,看着这座新起的北方城郭,在空寂的夜里,灯火通明,大街上有几个匆匆走着的行客和耙耧山脉的农民们。他们趁着夜静,用牛车、马车和人拉的板车,拉着城建的红砖、石头和各样的建筑材料,穿过广场,朝四面八方都是建筑工地的哪个地方走过去。有牛有马在广场或大街上拉屎了,他们停下车来,把那屎便用脚推着铲到准备好的一个便袋里,保持着广场的洁净和神圣。

明耀站在广场一角上,望着那些过往的牛车、马车和开着拖拉机的农民们,看一会儿他朝一个在地上用手抓着马粪的农民走过去,到他面前站一会儿,看那赶着马车,往城里运砖的是个年轻人,年龄和他差不多,穿了又脏又烂的黑棉袄,头上戴着露出棉絮的皮绒帽,他便问人家:“这砖往哪儿运?”

那人抬头望着他的脸,露出模糊傲然的笑:“说不定这县城还会变成大城市,要用的机砖一个山脉的黏土都不够烧。”

明耀说:“要打仗你去当兵吗?”

那人说:“日子比以前好得多,我家也盖瓦房了。”

站在灯光下,看着那山似的一车砖,和那吐着满鼻热气的马,最后明耀把目光落在那人有些得意的怪脸上:

——“你知道我们大使馆被美国炸了吗?”

——“运一车砖就等于种了一月地,”那人笑着说,“国家富了,真的不是以前那个国家了。”

——“要招你当兵你去吗?”

——“我小学没毕业,只能干这出力讨苦的活。”

明耀让那小学没有毕业的人,赶着马车走去了。马车走远后,他又横在路中央,拦着一辆拉了满车木材的拖拉机。拖拉机在夜空烟筒里吐的不是烟,而是轰轰烈烈冒着一团火。他站在路中央,先是双胳膊平直扬起来,同时做了一个军人的敬礼姿势后,那拖拉机就急刹车在他的面前了。他也就听到司机从驾驶楼里探出头,喷着满嘴牛屎马粪地骂:

“我日你娘你找死啊!”

明耀从车前转到驾驶室的这边来:

“你知道我们大使馆被美国炸了吗?”

司机把驾驶室门推开一条缝:

“精神病院就在城边上,你要去我可以把你拉过去。”

又拦着一辆赶着牛车的中年人,他看见那中年把式头上戴的是一顶军用棉帽子,拦下来很亲切地说:“我叫孔明耀,在部队立过特等功,今天刚退伍。看样子你和我一样也是退伍军人吧?今天的电视看没有?知道快要打仗了吗?”问那中年人:“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这话你在军队没有听说过?”最后看那牛车把式从车边走过来,牵着两头黄牛的笼鼻套,用奇怪的目光扫着他,从他身边绕过去,朝不远处要盖的商业中心走去了。

天将亮起来,星星稀落而孤寒。蓝成黑冰的深色天空下,巨大的水泥广场上,正有夜霜下落着。把手伸出去,能接到一线线的霜丝在指尖和手心团绕着。不一会儿,那手上就握有一把霜水了。从路边来到广场的最中心,那中心不是一般广场的英雄纪念碑,也不是伟人或圣人的纪念像,而是新建的高有十五米的孔明亮的铜像落在有八层台阶的底座上。可那铜像的底座上,并没有刻着“孔明亮”的名,而是在花岗岩的底座中心刻着“开拓者”三个苍劲的字。在那像和字下边,明耀抬头望了望被灯光照亮、又被霜丝罩着的二哥的脸,脸上挂着忧伤说:

“二哥,要打大仗了,可这儿的人还一无所知哪!”

也就坐在那铜像下,望着广场和广场四边正在兴建的商业中心、会议中心和世贸大楼,明耀终于因为懊悔啥儿号啕大哭起来了。哭声大得和黄河冲过壶口的瀑布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