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文化、文物与历史 二、文化变迁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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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病了,明辉有三天没上班,在家陪着娘。也不是啥儿破天大病儿,发高烧,睡时爱说昏迷话:“我到那边了,我到那边了。”“那边要比这边好,那边要比这边好!”可当发烧从娘的身上退去后,病好了娘从屋里走出来,人便轰地瘦下一整圈。房子还是老房子,院子还是老院子,树也还是那榆树和泡桐树,春天发芽,夏天旺绿,秋天纷纷落着叶。就连树身上爬的蚂蚁和虫儿,都还是往日往年那些只。往上爬时气喘吁吁着,往下爬时一路跳着和笑着。门后墙角蛛网上的大蜘蛛,也还是多少年前这个家里落败时候的那只历史老蜘蛛。

“一定别搬家,”明亮曾经冷硬说,“我就是当了皇帝你们也别搬,让全国人到这家里看一看,就知道我的圣洁和我们孔家的圣洁了。”

就不搬。

常住着。

炸裂村演变成了城市后,这房子就文物一样卧在老城区。那原来还是炸裂村时街上的树,都被钉上了树种名称和编号。原来废在村胡同的一盘石碾子,人们早就忘记了,现在它又被发现和挖掘,写进了市里的文物志,用玻璃房子把它罩将保护起来了。原来村十字路口和路边的坟,都被迁到后山梁的空地上——那里是为这个城市建设献出生命的烈士墓。市长的父亲孔东德,被迁埋在那陵园上方的最中心,坟前的墓碑上,刻着八个字:城市建设的先驱者。朱颖的父亲朱庆方,这个和孔东德是着冤家的人,今天和他的亲家并排躺在烈士陵园里,脚前的墓碑上,也写着意义昂昂的五个字——先驱者之墓。

据传说,原来炸裂还是村时所在乡、县的老乡长和老县长,现在已经是另外一个省的市长和副省长,可他们都要求死后也能埋在炸裂这个陵园里。在他们的墓碑上,也都刻着如下几个字:“这个城市的先驱者!”而市长孔明亮,则让当年在炸裂村办有新闻故事加工厂的杨葆青——而今已是市委宣传部的杨部长,亲笔给老县长回了一封信,上写有一天你百岁仙逝了,我会在这城市的广场给你塑下一尊像,刻写出“城市之父”四个字。而给也是市长的胡大军——那个老乡长,写了这样言简意赅几句话:

欢迎你死亡的到来,那将是我和炸裂不胜荣幸的一桩事,如果你能早日进入炸裂的陵园中,整个炸裂的人民都会为你而骄傲!

无论如何说,炸裂是个伟大的城市了。

炸裂原来的一切都是现实、历史和后人的记忆了。

炸裂的老街和新的炸裂市,也因为现实与历史,成为两个世界了。

东城、西城和开发区,沿河散开坐落着,栉比的高楼如各种方形树木的彩树林,罩在楼上的玻璃每天让市里的气温比郊野高出好几度。而这老城区,和这个城市一样名称的炸裂街,除了那些到这个城市游览的人,已经很少有人光顾了。就连从这街上发迹出门的市长孔明亮和市里最有钱的明耀弟兄俩,也很少再回到家里和街上走一走。他们似乎已经忘了他们是这炸裂街的人,不到过年或母亲生日那一天,一般都不再到这老宅院里来。都忙极,事业鼎盛泛滥着。大哥明光自和老婆离婚后,又没有将保姆小翠娶到手,日后就在学校买了房,日夜住在学校了,也忘记有家了。家里只有母亲永远守着老宅院,给明辉烧饭和洗衣,使他上班了自这家里、街上走出去,下班了从市里走回到这老街和家里,直到有一天哥哥让精神病院的院长接他去看病,继而母亲发了三天烧,他侍奉床前尽下点孝,待母亲病好从屋里走出来,像一具活的死尸到正屋桌前站立住,盯着男人的照片看了岁岁月月后,转身对明辉说了那样几句话:

“我今年多大了?”娘问道,“我该去找你爹和他待在一块了。”

“我不想再活了,”娘看着明辉说,“我这三天都看见、梦见你爹在那边对我招着手。”

时候是在三天后的晨早间,初夏的日光晒在院落里,山下边城里的楼光水波潋滟闪动着。娘睡了一觉后,自己穿好衣服死尸一样从屋里晃出来。保姆正在老灶房里给娘热着奶。这时候,明辉起床要去上班做他局长的事,洗漱将毕间,就发现娘在这三天很家常的病好后,人不再是三天前的那个活人了,死色在她脸上罩了很厚一层儿。不知道她在这三天病里经历了怎样的事,忽然成了死过又活来的人,皮肤枯干,满脸皱黄,站在那儿如灰纸、黄纸剪的一个老冥人。她就那么冥在男人的照片前,拿袖子去孔东德的镜框上边擦着灰,边自语喃喃地:“我这就去找你!我这就找你!”像孔东德在镜子那边等她等到急切和跺脚。

明辉听了这话在娘的身后僵住了。“我要去死了。”娘听到动静转过身,望着明辉说,“你爹在那边跺着双脚叫我呢。”“那我每天都在家里陪你吧。”明辉想了一会儿说,“反正我不想再去上班了。”娘盯着明辉半天没说话,可她的眼睛亮了亮。

“我陪你一辈子,”明辉又说道,“我一天都不想再去局里上班了。”

娘听着,脸上的死黄润有微红了,又像一个活人了。接下来,照进屋里的阳光亮得和镜子样。本来门后的墙角千百年来都没有光亮的,这会儿,日光七折八弯着,也照到那儿了。墙角的老蜘蛛,一时适应不了日光的照,先在光亮里怔着呆一会儿,后来适应那光了,就在那蛛网上欢欢欣欣舞起来,把成为舞台的蛛网掀得一闪一跳着。从门外进来的老母鸡,到那蛛网下卧了一会儿,走后在那地上留下一窝五个带着血丝的孔雀蛋。

明辉就这么决定不再上班了,不再当他的局长了。去找大哥商量不再做那局长的事,大哥只说了一句话:“这事得跟你二哥说。”去给二哥说不再上班,不再做那局长的事,先给二哥办公室的主任程菁预约三次后,才见到二哥说了几句话。二哥就大动肝火了:“你这个窝囊废,你是全市最年轻的局长你不知道吗?”

二哥说:“娘还能活几天?有钱有保姆,把她侍奉成国母我们就尽了大孝了。”

去找三哥商量不再做那局长的事,倒是很快就见到三哥了。三哥在炸裂市外数十里远的一条隐秘山谷中,盖了很多简易军用房,在那招募了很多很多的退伍军人和民兵,每月给他们发着薪资搞训练。那些人身着军装,在一块巨大的专门修建的水泥训练场上举行每月一次的阅兵式。训练场东边的阅兵台,是依着山势修建的,阅兵场正在葫芦状的谷肚间,谷肚那边是营房,这边就是训练场。八月的烈日像关在葫芦肚里烧着的火,从训练场上流出来的士兵们的汗,汇在一条沟渠里,汩汩急急地朝着谷口外面流过去。三哥明耀穿了一套将军服,站在阅兵台上的一柄遮阳伞下边,望着从他面前正步过去的方队敬着礼。雄壮的军乐声,像蒸汽一般鼓荡着方块队的脚步和胸脯。因为明辉到来了,三哥提前结束了那次例行的阅兵和训练。明辉就站在阅兵台的边角上,看着一个团、一个团的队伍从他身边撤回营房去,口号声把他脚下阅兵台的台基震得微微颤动着抖。齐整的脚步声,像市里每天都响个不停的挖掘机掘着砸在地面上。待那队伍都从三哥的眼下撤去后,三哥走来朝弟弟笑一下,弟兄俩就站在阅兵台的角上说下这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