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nny Wang的新生活范妮真想出去和他说说话(第2/3页)



温暖的厨房里,烛光闪烁,鲁细长的影子投在墙上和冰箱上,在冰箱的门上,还留着鲁给范妮留的字条,是范妮不舍得将它丢掉。

“那么说,你现在感觉很好。”范妮闻着从奥地利来的咖啡,她想起在上海的新光电影院里看过的好莱坞电影《翠堤春晓》,就是写施特劳斯的故事,就是发生在奥地利。在范妮看来,那就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地方,是音乐里才会出现的地方,而不是真的地方。现在,那里来的咖啡就放在她面前,散发出那么真实的芳香。这让范妮感到恍惚。她想到,自己是这样由衷地喜欢着西洋,热爱着英文,千山万水,千辛万苦地来投奔这里,以为终于走到了,但却是越来越远。连原来坚信自己拥有的,现在也变成不是自己的了。范妮心里觉得奇怪,为什么她喝到了奥地利的咖啡,象那个电影里面的人一样,可突然就伤了心。

“哈罗,”鲁将手放在范妮眼前摇了摇,叫醒她。“哈罗。”他轻轻说。

范妮举起杯子说:“这咖啡真香。”她奇怪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干又涩,好象要哭了一样。她看看鲁,鲁的眼睛在烛光里蓝得象两滴海水一样,正看着自己。

“你好吗?”鲁问。范妮想要说好,可是,她却听到自己哽咽了一声:“我太失望了。”范妮把杯子往眼睛上挡了挡,想要掩饰自己的失态,但眼泪哗地涌了出来,范妮只觉得自己的脸立刻肿了起来。范妮是个很少留泪的人,虽然她有许多时候是不快活的,但通常可以默不作声地留在心里,她感到流露自己的悲伤,是一件羞耻和无能的事情。而且,她发现自己哭了以后,脸就肿得很难看,所以她尤其不肯当着人哭。

鲁怔了怔,将自己的手放在范妮的头发上,轻轻地摸着。

他和她,都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形,突然,因为范妮哭了,他们就成了要一起分担什么的知己。

鲁望着范妮的头发,它们在烛光里并不是传说中漆黑的颜色,而是深棕色的。它们不象他的金发女朋友的头发那样柔软和细,而是粗壮有力的。手摸在上面,有一种奇异的感受,好象不是真的头发。到上中学以前,鲁都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叫中国,在那个他长大的康州小镇上,长黑头发的人,只有黑人和意大利人。要到高中的时候,偶尔才知道哈特福德公墓里面,有一个中国人的墓,被中国人重修了,是因为这个中国人是到美国来留学的第一个中国留学生,他将美国的技术带回中国去,为中国的现代工业做过许多事。那时候,他还是个懵懂的少年,对小镇以外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过假期的时候,父母只是带他们小孩到哈特福德去看亲戚,这就是他们全家的旅行。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摸到一个上海女孩的黑头发。

范妮能感受到鲁手指在自己发上的探索,她一动也不敢动,就怕会惊动鲁,而将他的安抚收回。她希望鲁能一直这样轻轻地摸下去,不要停止。她知道自己从中学时代,就暗自渴望这种来自男人的爱抚,但是,他得是个她确认合适的男人。终于,鲁是这样的男人,他来到了她的身边,伸出了他的手。范妮心里浮起了“终于”这两个字。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应鲁的安慰,适当地表达自己的态度。

范妮盘算着这些,竟将刚才突如其来的悲伤压了下去。可是她又多心,怕鲁会以为她用哭当手段,来拉近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她想,自己一定得说点什么,一定得抬起头来,一定得躲开鲁温柔的手。

“我以为我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就可以当一个新人,可是我的血是老的,里面的东西太多了,还是当不来一个新人。”范妮抬起头来说。

鲁从范妮的头上移开自己的手,但是他转而握住范妮放在桌上的手,很认真地看着范妮。

“我在上海的家里人不能明白我的悲伤,他们觉得我想得太多,不必要。我应该好好学习,在这里住下来,开始新生活。但是我不能不想。”范妮说。

“我可以理解。有时候,别人不觉得是个问题,但是对这个人来说,真的是天大的问题。自己的问题,只有自己最知道。”鲁说。

“你能理解这种心里的压力吗?”范妮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能体会到的压力。并不难理解。”鲁说。他对范妮微笑了一下,在范妮看来,那是一个拉菲尔画的天使那样的微笑,它们在狭长面颊的笑颜里留下甜蜜的阴影。终于,终于有一个金发的英雄来救自己了,范妮泪眼婆娑地想。

“事情总是可以找到一个方法来解决。我最喜欢的一个作家,是个西班牙人,他是个老头子,他说,人生就是不断的遇到问题,然后,解决问题的过程。我想,如果连问题都没有,那才是真正可怕的人生。”鲁说。

“我感到很孤独。”范妮对鲁说。

“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感到孤独的。你看过《芬尼和亚力山大》吗?伯格曼的电影。我不是真的喜欢他。在那个电影里,那个小男孩在路上对一个老人说,他太孤独了。那老人说,这世界上有谁是不孤独的呢。”鲁说。

范妮依稀想起来,在上海做瑞典电影周的时候,她在延安路上的电影院里看过这个电影,是和黑白片,那个浅色头发的小男孩骑着一辆前轮大,后轮小的脚踏车,路上全是大树安详的碎影。他的孤独和她的孤独,怎么会是同一种呢,鲁还是不懂。

范妮看了看鲁,哭过的眼睛,看所有的东西都是朦朦胧胧的,鲁的眼睛蓝得好象要流出海水来一样。范妮忍不住伸手去摸鲁的手,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和鲁的手指在桌子上缠绕在一起,他手上的皮肤和她手上的皮肤是一样的颜色,并分不出哪一个是白种人的手,哪一个是黄种人的手。范妮抽出手来,隔着桌子去摸鲁的眼睛,鲁将自己的脸向范妮伸过来,闭上眼睛,他的眼睛和眉毛之间,范妮摸到了一个深深的凹陷,在那里,装着一对蓝色的眼睛。鲁张开眼睛时,范妮惊奇地想,这怎么会是一对真的眼睛呢。

范妮说:“我和你不一样。”范妮感到自己的眼睛突然一热,眼泪又涌了出来。

鲁站起来,将厨房的灯关上,将自己的椅子拖到范妮这边来,他把范妮抱在自己怀里,这样和一个女孩开始恋爱,对鲁是个意外。鲁不知道范妮是因为伤心,寻找安慰才迟疑着把头靠到他的肩上,还是她真的爱他,爱他的身体,爱和他缠绵。她靠在他的身上,象一个落水被救起的人靠在岸边。这情形让鲁觉得不解。要是她爱他,他已经在这里了,她还诉什么苦呢,他又不是上帝,也不是神父。他轻轻地,象抱着自己生气的姐妹一样抱着范妮,闻着她身上和美国女孩不一样的气味,一股中国面条的香料的气味,她很温顺也很古怪,但她仍旧是与众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