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一个上海信念里面真正的淑女(第2/3页)



鲁问,要是去吃中国菜,表示自己吃完了,不把刀叉横放在盘子里,该怎么办。范妮还真的不知道,通常的,就是把筷子放在桌子上,但不晓得比较斯文的人家,是不是也把筷子横在碗上。于是,范妮说:“我其实也不懂得很多中国人的规矩。”

鲁奇怪地望着她说:“你不是中国人吗?”

“好些规矩是要学了才会的,我们都没有学。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大人也不敢教。”范妮说。她知道鲁不明白多少文化大革命的事情,自己解释起来,也太困难了。自己倒了了解喝咖啡的时候,要把小勺子放到碟子里,不要留在杯子里当洋盘,也了解吃西餐要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她想了想,说:“我们家里是把筷子放在调羹上的,调羹放在桌子上。”

“ok。”鲁耸了耸肩膀,“没关系,只是好奇,问问。”

在他们回家去的路上,两个人默默地在温暖的春夜里走着,有点不欢而散的气氛。

那天夜里,范妮又起来吐了一次。她的医疗保险是学生买的便宜保险,要自己先付费。付到一定的额度,才可以由保险公司接着付。所以,范妮害怕自己会生病,这样会有额外的支出。所以,她立刻就吃了些感冒药和消炎药。后来出了身大汗,感觉才好些了。

但到早晨,范妮刚将牙刷伸到嘴里,就又吐了起来。这次,先吐出来的是昨晚没有消化好的药,后来吐了黄色的水,再后来,吐了一丝丝红色的血水。

范妮是怀孕了。

这还是上精读课时候,莲娜提醒她的。学期即将结束,精读课就要结业考试了,大家就很紧张地准备总复习,倪鹰又被老师夸奖了一番,她现在简直像词典一样无所不知。只是看着她瘦下去,本来厉害的汉族人小眼睛,现在大了起来。胖老师现在对倪鹰刮目相看,竟然说她应该上最好的学校。还说倪鹰是一个典型的美国梦女孩。而范妮抱怨自己头昏得没有办法好好复习,不停地打着恶心。范妮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连“呕吐”这个词的英文怎么说都忘记了,就做了一个动作。莲娜问:“Vomit?”

范妮点点头。

“是吃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吗?”莲娜问。

“没有。”范妮说,“突然来的不舒服,我和鲁正在小意大利吃饭。”

“要是我是你,就先试试自己是不是怀孕。”莲娜说。

范妮的脸刷地白了。她几乎立刻就肯定了自己的状况。甚至,她立刻就感到了自己小腹里有一个异样的小东西在跳动着,那一定就是那个孩子的心脏。范妮想。

莲娜看了看她,翻开皮夹,找出药房里买来的试剂纸,递给范妮。她叫范妮自己去厕所验一验小便。

范妮像做噩梦一样,飘飘忽忽经过学生中心的咖啡吧,这一节没课的学生正三三两两坐在那里吃东西,准备功课,闻到那里的咖啡气味,范妮干呕了一下。

她问吧台上的人要了一个纸杯,假意是喝水用的。走进女厕所,去试自己的小便。果然,按照试剂纸包装纸上的提示,范妮看到试纸的颜色变深了,渐渐的,那颜色固定成怀孕的红色。

范妮靠在厕所淡灰色的门上,捏着手里变了颜色的小纸片,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她用手按了按小腹,里面的东西还轻轻地跳动着,范妮被那跳动着的东西吓了一跳,赶快拿开自己的手。这是一个真的孩子。按说,他应该姓鲁的姓,卡撒特。范妮靠在门上,细细地辨别着自己小腹里的动静,他将是一个真正的混血儿,要是走在上海的马路上,人人都回头看,大家都说这样的人漂亮得像洋娃娃,就象托尼,那个无知地将自己想象成共产党员的新泽西堂弟。

莲娜在咖啡吧里等范妮,老远就向范妮招手。平时,她们常常到这里来吃中饭,买杯咖啡,吃自己带来的三明治。范妮看到倪鹰也在吧里坐着,她好像在吃那种超级市场里常常大减价卖的麦分糕,那种犹太人的糕点,甜得辣嗓子,又重,吃一个,就可以管一天。她桌子上放着一纸罐牛奶,是含脂肪最高的那一种。倪鹰开始为自己加强营养,准备冲刺了。她实在是那种头悬梁,锥刺股的人,浑身上下的前途无量。

范妮绕开她的桌子走过去,来到莲娜的桌子旁,莲娜的咖啡杯子里,冷了的剩咖啡上,浮着一层白白的奶沫。范妮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定在厕所里站了很久。

莲娜询问地望着范妮,范妮点了点头。

“也许试剂不一定准确。”莲娜安慰范妮说,“我也虚惊过一场,差点就和他闹翻了。好在后来不是。”

“我想不会错,是真的。”范妮按了按肚子,那东西在里面轻轻地跳动着,就像是个小小的心脏。

莲娜瞪大眼睛:“那你怎么考大学?”

“我不知道。”范妮说。她是真的不知道。

“鲁也许不愿意这么早就有自己的孩子吧,他们美国人。”莲娜说,“你是个外国人,自己都没有稳定下来,怎么照顾小孩子。”

“也许我就暂时不上大学了。”范妮突然说。

莲娜再次瞪大她的眼睛,看着范妮:“你怎么养活自己?你的学生签证到期了怎么办?就算这孩子是生在美国的,也要到16岁才能得到美国国籍。”见范妮突然醒过来似地,怀疑地看着她,莲娜解释说,“这是我听我老乡说的,她为这事专门去问过律师。”

莲娜看到范妮的脸又沉到恍惚之中,像落叶沉到了水里那样,一派随波逐流。她心里暗想:怕是没有一个孤身求学的外国女孩能免俗。

“要是我,我会先上大学,找到好工作,站稳脚跟。”莲娜说,“上次那一场虚惊的时候,我已经想过了。我真的要什么男人也不靠,靠自己的脑子,这是最靠得住的,也最有自尊。这里是美国,大家公平竞争,要是努力,就可以活得有尊严。”莲娜握住范妮冰凉潮湿的手,范妮的手让莲娜想到了蛇,但是莲娜还是努力握着它,想要温暖它,“你无法工作,带着身孕,又不能上大学,还没有亲人,不是太难为自己了吗?”

范妮望着莲娜那东欧人像向日葵一样的大眼睛,那本来一团温柔的褐色眼睛,现在也有了一种生铁那样的硬和凉。想必是莲娜经历的那场虚惊,一定也打碎过什么,伤害过什么吧,从此,莲娜硬起感到耻辱的心,一往无前了。那种头悬梁锥刺骨式的坚持,如今也出现在莲娜的眼神里。

范妮感到,自己被丢下了,丢在深渊里。象少女时代的噩梦一样,自己从必死无疑的高处坠下,飘飘忽忽,还没有砸到地上,在梦里,心里带着一点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真的就真的落到了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