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万圣节来了(第2/3页)



走廊衣帽间的门已经被打开,里面的灯也开了,远远看见,里面的衣架上挂满了长长短短的,用白色的龙头细布遮着的衣物。她想,那一定是爱丽丝为自己准备的。她走进去,衣帽间里中国丝绸甜涩而脆弱的气息扑面而来。简妮想起来,与妈妈去老介福买窗帘时,路过丝绸柜台的时候曾经闻到的那种气味,那是因为丝绸堆积才会有的气味。简妮轻轻将蒙在衣架上的白布拉开,里面露出了满满一架子旗袍,还有与旗袍配的小毛衣,有扣子的,没有扣子的。以及披肩,羊毛的,针织的,丝绸的,纱的。长长短短的旗袍下摆,腿边开叉的地方,露出吊在里面的白绸子衬裙,衬裙边上,缀着短短的一层蕾丝。简妮发现,有一些蕾丝是棉线织的,不是尼龙的,它们已经泛了黄。她用手翻动了一下那些旗袍,有万字花的,有团花的,有菊花的,黑底金花的,秋香色的,藕荷色的,猩红的,宝蓝色的,那都是织锦缎的夹旗袍,冬天穿的。还有丝绸的单旗袍,花色更活泼点,简妮猜想那是春秋穿的,还有下摆更短的,简妮猜想那应该是夏天穿的。柜子隔层里,放着一排高跟鞋,各种颜色的,简妮猜想,那是为了与不同颜色的旗袍相配。

这是简妮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旗袍。她没想到,婶婆的礼服居然全都是中国旗袍,那是早已经退出中国人生活的古董,如今只有餐馆门口的领位小姐才穿。她想,要是Ray见到这个衣帽间,不知会怎样的羡慕。格林教授的书上说,王家虽然住在一砖一钉都从美国运去的西式豪宅里,但每逢重要的日子,全家一定全穿地道中装,行中国大礼。格林教授列举了好几家买办家的生活方式,情况都差不多。完全不是想象中那样全盘西化。简妮翻看着爱丽丝的旗袍,得到了证实。配旗袍的鞋,却大多是意大利产的高跟鞋。照书上的小标题,那就是“世界主义的生活方式”。格林教授在书上说到,早期大买办家庭,大都坚持中国式的生活细节,听京戏,虽然他们用英文演京戏。穿中式服装,虽然搭配意大利皮鞋。吃家乡菜,餐后也许喝一杯浓咖啡,解掉菜中的油腻。这种生活细节,与他们连一个钉子都从海外进口的宅子和他们完全西化的教育背景奇异地融合在一起,成为他们自己的风格。“失去了文化差异的风格”。他们的风格和生活方式,造就了上海世界主义的商业面貌,是买办们成为城市生活方式的变革者的实例。

第一遍在格林教授的书里读到这些话,简妮并不真正懂得里面的意思。她只是惊喜终于还有人为自己的家说好话。此刻,她细细翻看那些精致的旗袍和它们的配件,发现了它们包含着的虚无和自由,它并不真正属于任何一种文化,它象是石头缝里爆出来的。

简妮从没想过,自己会突然继承一屋子这样的衣物,简直一辈子也穿不完。她也没想到,自己将会一辈子都穿旗袍当礼服,象爱丽丝照相本里的那些王家女眷。她以为那些奇异的装束早已经成为遥远过去。她没有料想到有一天,它会象暴雨一样向自己落来。

她从架子上抽出一件白色滚金边的旗袍来,它看上去象一架巴洛克式的钢琴。

这件衣服很眼熟,她想,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爱丽丝的照片都是黑白的,显得那时的阳光十分明亮,她们在照片里穿的,大多是浅色的旗袍。然后,简妮想起来,格林教授的书里,有爱丽丝穿这件旗袍的照片。她和几个美国女生,站在一栋有落地窗的建筑前面,好象那是卫斯理学院的宿舍。在四十年代穿着高腰蓬蓬裙的美国女生中,爱丽丝将两条胳膊款款架在腰际,白旗袍妖娆而严密地遮着身体,非常特别,也非常融洽,那是一种古怪的美丽。现在,简妮看清楚那白色的缎子面上,织着隐隐的大朵菊花,是古板风雅的中国情怀。而那白色与金色的搭配,却是繁复富丽的巴洛克风格。简妮突然想起了Ray,又想起了唐人街的亨利.史密斯,她不知道要是他们看到这些东西,会怎么想。

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手里拿着格林教授书里的衣服,就象童话里的孩子拿着天堂里镜子的碎片。她没想到,爱丽丝的这件衣服,就将成为自己的礼服。她也可以穿着它与自己的美国女生一起照相,或者跟Ray一起照相,象奶奶依在爷爷的黑色汽车前。

旗袍上的盘扣和斜襟上的搭攀也都一丝不苟地扣着,带着中国人的审美,还有某一种自尊与距离。细密的手工针脚里,丝线穿过,留下针眼。中国绫罗绸缎精细而脆弱的奢靡,让她有点害怕,她怕自己配不上这样的精致。她想到她第一次穿尼龙短裙时,范妮的嘲笑。范妮说:“好看好看,象煞孙悟空。”她是笑简妮没有穿超短裙的风情。

“So what?”简妮心里说。她将那些细密的暗扣一一解开,原来一本正经的旗袍斜襟突然一歪,就敞开了怀,象终于情不自禁的美人。简妮吓了一跳,她简直担心是自己将旗袍拉脱了。

她脱掉自己的衣服,小心翼翼地钻进旗袍里去。这是她第一次穿旗袍,她不敢象穿牛仔裤那样“哗”地一下就拉上身,她轻轻拉着柔软的旗袍,吸了口气,将自己的肚子收回去,一点点往上套去,并在旗袍里轻轻扭动身体,不让自己的身体绷坏了衣服。然后,将自己的胳膊伸进细细的袖子里。最后,简妮将领子上的那粒盘纽扣上,又硬又高的领子使得她不得不挺起胸,放平肩,扬起下巴,旗袍轻柔而坚决地裹住了简妮,还有旗袍散发出来的熏衣草气味。

衣帽间的门上,嵌着一面长镜。简妮刚想凑过去看看自己的样子,一动,便听到身上的什么地方发出细小的断裂声。她吓得马上停下来不动。身体上的感受,犹如被捆绑住了,只能小口呼吸。

终于安全地到了镜子前,简妮没想到自己的脸原来这么宽大,头发这么乱,表情这么蠢笨和放肆,身体这么僵硬,手掌这么大,这么通红的。爱丽丝在旗袍里婀娜多姿的身体在镜子里掠过,简妮原以为,自己在镜子能看到象婶婆照片里一样优雅的自己。简妮惭愧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本来穿普通的毛衣和牛仔裤时,合适的头发,自然的表情,轻松的身体,舒服的手,在爱丽丝象照妖镜似的旗袍里,突然全变了。简妮心里失望,但却不甘心。她对镜子抿着嘴,笑了笑,却想到了在餐馆门口立着的领位小姐。她慌忙沉下脸来,想要去掉脸上那风尘的样子,却又因为自己的神情,想到了三十年代的左派电影里那刁钻的交际花。爱丽丝在白色旗袍里散发出来的秀丽的骄傲,就在她和镜子里的自己之间浮动,却没有附着在她的身上。简妮遗憾地望着,想起了“沐猴以冠”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