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去吧,SWEET HEARTS!

  糖精厂的一年之中,数冬天最惨。这里的树木平时都是病怏怏的,到了冬天则迫不及待地枯死,好像是受不了这个地方,情愿自杀。这季节跑到厂里一看,草木凋敝,万马齐喑,地上的泥土都是五颜六色的,有的还结着一层盐霜。窨井里的废水冒着白色的蒸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火山喷发的前兆。这季节最惨的就是上三班的工人,其中尤以糖精车间为甚。甲醛车间尚且有一个密封操作室,电子程控,还有摄像机监控反应釜内部运转。糖精车间却是又破又烂,完全靠人工操作,如果想监控,只能把脑袋伸进反应釜的洞口里去看。我每天都要伸进去看几次,起初觉得很梦幻,如临岩浆,近似一部科幻电影,但看多了就觉得恐怖,而且那洞口太小,经常把我的下巴卡住,伸都伸不出来。糖精车间的休息室,只有很小的一间,工人可以在里面吃吃瓜子聊聊天,但不能抽烟,因为会炸。冬天的时候,一根蒸汽管通过休息室,里面很暖和,但不能总是躲在休息室里吧?如果跑到车间里,那地方冷得像冰窖,穿两件棉袄都顶不住。

  糖精车间很大,从原料倒进去搅拌,直到白色的糖精流出来,需要经过好几道工序,每一道工序又分为好几步,由各个班组把守。工段长是这里的工头,芝麻绿豆的小官,但不能得罪,否则能把你整得生不如死。

  我去糖精车间上班之前,长脚和小李请我吃饭。长脚哭了,说:“小路,都怪我不好。”我喝着白酒,说:“关你鸟事啊?”长脚说:“我去考夜大,你也跟着去考夜大,然后你就被送去上三班了。”我说:“你神经病,我去上三班是因为我调戏化验室小姑娘,而且被厂长抓到了。这跟你没关系。”长脚还是不能释然,只管哭。后来我们被他哭烦了,小李说:“反正明年还有一大批人要去糖精车间。”我说:“我先走一步,在那儿等你们。”长脚睁大眼睛说:“我不去!我情愿辞职也不去!”

  我举杯说:“为了我即将成为一个甜人而干杯。”他们两个都举不起杯子,我就独自把酒喝了下去。后来我们都喝醉了,怎么回家都忘了。

  冬天的时候,我去糖精车间报到,穿着那身不蓝不绿的工作服。我跑到车间里,车间管理员说我被安排在前道工序。我不知道什么叫前道工序,管理员说:“前道就是最初的原料投放,后道工序就是出成品了。”我问她:“前道好还是后道好?”她很智慧地告诉我:“前道很累很脏。但是你不会变成一个甜人。后道比较轻松,但你会浑身发甜。你喜欢哪一种?”我说:“我无所谓。”她摇摇头说:“你要是还没结婚,那还是前道比较好,虽然累一点,但还能找到女朋友。”

  我跑到工段上,有个叫翁大龅牙的工段长接见了我,他穿着一件到处都是补丁的牛仔衫,衣服拉链也坏了,就用一根麻绳扎在腰里,这副样子要多惨有多惨。翁大龅牙蹲在一张铁凳子上,也没问我名字,也没带我参观车间,他对我说:“小逼样,去扛二十袋亚钠。”我很讨厌他的腔调,就问他:“什么是亚钠?”他说是亚硝酸钠,还怪我没文化,连亚钠都不知道。我按他说的,跑到行车边上,二十公斤一袋的亚硝酸钠,一次扛两包。翁大龅牙在休息室里看着我,等我扛完了,他说:“拆包,全部倒进锅子里。”我不动声色,拔出电工刀,把蛇皮袋拉了一道口子,将二十包东西悉数倒进去。翁大龅牙说:“过两个钟头来叫我。”

  我问他:“现在我该干什么?”

  他说:“你就站在旁边看着。”

  我站在那里,环顾糖精车间,黑乎乎的全是些反应釜,还有肠子一样蜿蜒虬结的管道,冷冰冰的阀门和法兰。车间窗玻璃上蒙着一层黑灰,没有蒙灰的地方必定是窗玻璃被砸掉了。我坐在一堆原料袋上,等着那二十包亚钠反应成别的东西。后来翁大龅牙又跑出来,告诉我,必须把脑袋伸到反应釜里去检查。我说不要扯淡,这个我见识过,只要把脸凑上去看就可以了,不必把脑袋伸进去。翁大龅牙说:“让你伸进去,你就伸。你有什么废话回去跟你妈说。”

  那时候我经常把脑袋伸到反应釜里去,看着那些浆糊状的原料起反应,热气腾腾的,也检查不出个鬼。我知道翁大龅牙存心整我,但不知道是谁指使的。那个洞很小,脑袋伸进伸出很不方便,我就剃了个光头。车间里有个叫四毛的工人,这个人脑子经常犯病,看见我把头伸进去,就会用一根钢管捅我的肛门。我脑袋在反应釜里,毫无反抗之力,等我伸出来之后,他就哈哈大笑地跑掉了。我不能追他,否则就是擅自离岗。后来我抽了个冷子,见到他和翁大龅牙都在休息室里,我跑进去,叉住四毛的脖子,照着他脸上打了三拳,分别打在嘴上、眼上、鼻子上,打得四毛在地上滚。我又用劳动皮鞋在他脑袋上踩了几脚,四毛呜哇乱叫。我打完之后,撸了撸光头,对着翁大龅牙看。他叼着一根牙签,也看着我,不说一句话。

  我曾经告诉自己,我是一个没有电工天赋也没有钳工天赋的人,但我知道,造糖精是不需要天赋的。造糖精唯一需要的就是体力和耐性。翁大龅牙先是用二十袋亚钠考验了一下我的体力,然后让四毛来考验我的耐性。我剃了光头打过四毛之后,青碜碜的头皮下爆着一根Y型的血管,脸上却挂着一丝笑,翁大龅牙就再也没来找过我的麻烦。

  我和翁大龅牙之间的事,都发生在白天。夜班就看不到他了,总算可以清净一点。但我也讨厌夜班,半夜出门,通宵干活,天亮前回家,假如我是个鬼,过的就该是这种日子。

  当时和我搭班的工人,是个络腮胡子的秃顶大汉。他是秃顶,我是光头,两个人一起走在工厂里很引人注目。他绰号郭大酒缸,真名我想不起来了。此人常年在口袋里揣一瓶二锅头,常年喝得稀里糊涂出现在车间里,他醒着的时候打人很厉害,喝醉了则相反,随便别人怎么打他都无所谓。他喝醉了就迟到旷工,但绝不早退,一般都是睡醒了才摇摇晃晃下班。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的活都得我一个人干。有时候他酒醒了,就很抱歉地对我说:“兄弟,对不住。”然后就把口袋里的酒瓶掏出来,要跟我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