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变态记忆

二000年的冬天,我曾经和齐娜一起去面试过一家公司,位于市区商业街一条支路上的破旧大楼里,大楼外墙是土黄色的,八十年代的钢窗,窗玻璃都是灰蒙蒙的,看不到里面的内容。大楼门口停着几辆自行车,也都蒙着一层灰,疑似无主。仅六层楼的房子居然还装了一部电梯,听说那楼房以前是什么机关学校,后来废弃了,给人开公司。

那次齐娜本不想去的(在她看来,德国公司的文秘职位非她莫属),但面试通知发到了我和她的电子邮箱里,我要去,她便也答应陪我,纯粹是想锻炼一下面试技巧罢了。

那是一家广告公司,邮件上写着是6F,我应聘的职务是电脑维护,齐娜应聘文案。去的时候齐娜就提醒我,肯定不是什么好公司,好公司面试都会用电话通知,不会发什么邮件。我反驳道:“传销公司通知面试的时候恨不得脱光了抱着你呢。”尽管嘴硬,但我心里也知道,这事不是很靠谱。

我们走进大楼,齐娜按了电梯按钮,过了一会儿听见头顶上方传来隆隆的声音,那铁皮方盒子像巨灵神下凡一样降了下来,哐哨一声落定,又像八十岁的老妇人打开双腿般开启了两扇门,里面有一个中年电梯员,光头,连眉毛都掉干净了,骨瘦如柴双目如鹰,裹着一件深蓝色的棉大衣。齐娜嘀咕了一声:“这狗东西不会把我们运到地狱去吧?”

看上去确实很像地狱班车,电梯员则是地狱班车的司机。我们站在门口犹豫,电梯员说:“进不进来啊?”齐娜一步走了进去,我也跟着进去,不料那电梯门忽的一声合拢,把我夹在了中间,我大骇,电梯员拚命敲打着按键面板,它总算弹开了,我差不多是掉进了电梯里。

我交叉双臂,捂着胳膊骂道:“手都快给夹断了。”电梯员严肃地说:“所以刚才催你们快进来。这电梯就是这样的,有一次把个孕妇夹得流产了,正好夹在肚子上。你们去几楼?”我们骇然地听着,说:“六楼。”

电梯轰轰地启动,从内部看来,它简直像是撒旦的子宫,金属壁板上的油漆从中间部位磨损,形成几个黑色的漩涡,头顶上有两盏日光灯,一盏尚好,另一盏吧嗒吧嗒地闪着,几秒钟之内让人眼压升高,头晕,想睡,完全是高血压的症状,幸好我们都没有幽闭恐惧症。齐娜对电梯员说:“你这工作条件很恶劣啊。”电梯员答道:“小空间,大责任,条件恶劣才显出我的价值。”齐娜嘲笑道:“敬业,敬业。”

我注意到面板上亮着的是5,以为他按错了键,想伸手去按6,被电梯员挡开了。他说:“这电梯不到六楼,坏掉了,上不去。得按5,然后从五楼爬上去。如果你按的是6,最后会发现自己又回到了1,往复循环没完没了。”齐娜问:“六楼是广告公司?”显然对拥有如此电梯的广告公司抱有怀疑之心。电梯员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管开电梯。”

齐娜问我:“你还想去面试吗?”我苦笑着拍了拍手里的文件夹,里面是我薄薄的简历,两张八十克A4纸,还有一张大一时代获得的读书比赛奖状,学生会颁发的。用一个很不恰当的比喻,就像一个人去公共厕所拉屎,到了门口嫌脏,但谁又有勇气为了这点脏而拒绝大便呢?铁骨铮铮地号称自己可以饿死,难道铁骨铮铮地把屎拉在裤子里?齐娜明白了我的意思,说:“好吧,我就舍命陪君子吧。”

在剧烈的震颤中,我们到达了五楼。电梯门打开,外面黑漆漆的,并非办公场所,而是装修剥落垃圾遍地的空楼面。我们都犹豫了,电梯员忽然伸手推了齐娜一把,齐娜趔趄着撞了出去,回头看我。我被这异常的举动惊呆了,甚至没反应过来到底出了什么事。与此同时,电梯门轰然合拢,带着巨响和齐娜惊愕的目光向下沉去。听见齐娜在电梯外面喊道:“我操,夏小凡,你这个衰人!快来救我!”光头电梯员发出了尖利的笑声,倚在黑色漩涡之上,对我说:“你上当了!”

我心惊胆颤,疯狂地接着开启键,见它没反应,又去按5,可是电梯自顾地沉向1。电梯员对我咆哮道:“不许碰我的电梯!”他扑向我,我叉住他的脖子,将他推到角落里,继续按5,他再次冲过来,但穿得过于臃肿了,被我按在地上爬不起来。电梯落地后,我跳起来按5,它迟钝地摇晃着身体隆隆向上,我继续和电梯员厮打,直到五楼。趁着门打开的瞬间,我松开手,一步蹿了出去。他想要追出来,被我一脚踹了回去。电梯门哐的合上,我就地抄了块水泥坨子,心想,这扇门要是再打开的话,我就要开杀戒了,但它终于保持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发出一声巨响,满不在乎地哐当哐当向下沉去。

我回头去找齐娜。我身处一条走廊里,两旁是类似教室的屋子,门紧闭着,在走廊的一端尽头有扇窗,从那儿照进来的光线将齐娜雕刻成一道剪影,她就站在窗口。

我说:“你没事吧?”走过去才发现她泪流满面。

我们在五楼找到了安全楼梯。“那个人是精神病,对不对?”齐娜说。

“肯定是。”

“精神病太可怕了。”

“他要真是个开电梯的才可怕。”

“我并没有否认他是个开电梯的。”

“嗯,但我肯定他不是个开电梯的,世界上没有这种开电梯的。”

“也许有。”

“也许吧。”

我看看楼梯,空荡荡的没有人。电梯是无论如何不敢乘了,至于走楼梯,会有什么样的意外,我也不敢保证。这时听见六楼有人说话,不多一会儿,一男一女走了下来。我向他们说明了情况,他们吓了一跳,说:“见鬼了,这电梯早就坏了,都贴了封条的,你看我们就是走楼梯下来的嘛。”我向他们形容了电梯员的长相,他们摇头说:“从来就没有人开电梯。”

他们是六楼那家广告公司的职员,知道我们是来应聘的,态度很友好,这让我稍稍宽心。等他们走下楼以后,我对齐娜说:“你看,我说对了吧,那家伙不是开电梯的。”齐娜说:“这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都是精神病。”

事情本来应该结束了,我们跟着那对男女走下楼梯,离开这鬼地方,回到学校,然后把刚才经历过的古怪事情告诉老星他们,但齐娜却提出了新的建议:“不妨上楼去面试?”我说我的简历已经在厮打中弄丢了,没简历怎么面试。齐娜说:“我听说有人穿着拖鞋去广告公司面试的。”

“我是去应聘电脑维护,不是创意总监。”

“那也可以去试试,正规公司会让你再填一份履历表的,再说我也想去锻炼一下面试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