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一节(第2/4页)

我们像三个并不擅长厨艺的人,走进了中午昏昏欲睡的菜场,一时傻眼。并没有一个小孩扑上来对老杨说:“爸爸,你带我回家吧。”他们安静地坐着,仿佛早已预知了结局,又或者这种场面已经经历了千百次,无须为此动容。我看到蔺老师的嘴角流露出深刻的嘲弄:你真是个有爱心的人,带个豁嘴的男孩出去吧,或者这个像冬季瑟缩的麻雀般的女孩?

我差点就说,还有稍微好看一点的小孩吗?

这当口总算有一件事缓解了我们的尴尬,开饭了。两个食堂工人拎着一桶菜汤和一桶馒头进来,每个孩子发到一个馒头和一碗菜汤。我瞄了一眼,汤里没油。孩子们抱着馒头艰难地啃了起来。

小苏说:“伙食太差了。”

杨院长说:“我们需要社会支持。”

多年后,我和老杨回忆起那天。我问老杨,你还记得菜汤什么样吗?老杨说记得,这汤要是搁在农药厂的食堂,厨子已经给人打死了。我问老杨,你记得蔺老师当时干了什么?老杨说,记得,有个小孩把馒头弄掉在地上,他捡起来吃,蔺老师走过去制止了,给他换了个干净的馒头,蔺老师是个好人。我又问老杨,你记得那个独眼的男孩吗?老杨说不记得了。

是这样的,我走过那个独眼男孩身边,发现他在看着我,手里拿着一个馒头。他已经很大了,是这个班上最大的男孩,那个馒头在他手里显得有点小。当时很多小孩都看着我们,只有他的目光被我深刻地觉察到了。我回应了他,看到一个黑色的瞳孔和一个蒙着白翳的瞳孔,他并不是用黑色的那个看我,而是黑的和白的左右开弓。我有点抱歉地想,老杨是不会挑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认养的,你跟着我们不合适,你很快就会长大,成为一个男人,比我们更不好惹。后来我发现,他并不是在求助,他憎恨地看着我。

无论用什么目光看我们,我们都不会挑一个黑白瞳孔的男孩认养,不会在星期天带他去动物园,不会给他买球鞋。天哪,我为什么要陪老杨来这个地方?

杨院长把我们带到最后一排,她像是凭空变出一个女孩,个头还没课桌高,满脸是皴,在这种季节一看就知道是哭皴的。她坐在凳子上两腿悬空,茫然地看着杨院长。这个看上去不那么狠,不那么难弄。我踢了杨迟一脚,让他快点定夺。他真的快要把自己变成一个挑菜的了。

老杨点点头。我们三个同时松了口气,整个过程像一场艰难的拔河比赛,经过漫长而尴尬的拉锯战,忽然胜利倒向一方。我们挑到了合适的孤儿,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老杨蹲下,对孩子说:“你叫什么名字?”

杨院长说:“她叫戴黛。”

这时蔺老师插嘴说:“戴黛不行。”

杨院长摆手示意蔺老师不要说话,这个细节被我记住了,但我当时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我看了看手表,恰好中午十二点,外面的雨没停。

蔺老师蹲下,摸了摸孩子的脸,对着同样蹲下的老杨说:“戴黛今年四岁,她没有任何残疾。”

事后,我们坐在福利院的管理处,老杨付钱,这时他必须出示身份证明。蔺老师说:“你是农药厂的,怪不得。”老杨问,农药厂有什么必然性。蔺老师说农药厂的效益不错,九七年到处都是下岗工人,社会不太景气,而农药厂暂无倒闭之忧,听说还成功转制,厂长成了大股东,令人艳羡。

“我想,福利院才是永远不会倒闭的。”老杨说。

老杨付掉了一年的认养资助,共计一千两百元。杨院长走了,由蔺老师陪着我们。我转到一堵墙前面,看墙上贴着的管理名单,读到一串有趣的名字:戴宗,戴笠,戴雨农,戴维斯我问蔺老师,这什么意思。她说:“这是遗弃的孤老,都神志不清了,记不得自己的名字,我们就给他们取名字。”

我说:“戴城的孤老也姓戴,我以为他们都姓党呢。孤儿姓党吧?”

蔺老师说:“孤儿也姓戴,不过名字比这个好听。”

“会叫什么呢?”

“在那边,戴黛在这排。”蔺老师指着旁边说,“戴建华,戴诚,戴安娜。我们给小孩取名字还是会考虑周全的,毕竟他们要用一辈子。”

“戴宗呢?”我说,“神行太保啊。”

“我都说过了,是些失去记忆的老人,恐怕他们也不会离开这里了。我们只为了好记些。”蔺老师有点不耐烦地说,“总不能像监狱一样给人编号吧?”

虽然无稽,但还算说得通。这是我当日见到的唯一有趣的东西,后来我发现有一个人的性别栏里写着“双性人”,这三个字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墙上,年龄是十六岁,我就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戴黛这个名字很好听,叠音,顺耳,但是念多了又觉得像个恶作剧。就像凤尾竹被称之为凤尾竹,她拥有了戴黛这个名字。蔺老师说,这些名字孤儿们会用一辈子,后来她又说,其实也不一定的,如果被领养走了,他们就可以拥有另外一个名字,这个被赋予的戴姓(以及连带的名字)也就作废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孤儿们的名字既神圣又像是一场游戏,有人期望改名字,有人永远没有改成,还有人改了名字不料被退回福利院又不得不使用院方赋予的名字。

“如果抛弃的孤儿身上有便条什么的,写着自己的名字呢?”

“那也得改。”蔺老师说,“至少在我们这儿是这样。”

“戴黛有本名吗?”

“她什么都没有,便条也没有。”

我们离开福利院,天上还在下雨,抬头看到远处的虎山,一座歪塔竖在山顶,隔着迷蒙的雨水,它收缩成一个轮廓,像是水中的倒影。根据专家的测量,它的斜度超过了著名的比萨斜塔,假以时日,它会一个倒栽葱从山上摔下来。

蔺老师把我们送到门口,她一直走在我们身后。

“公共汽车站在哪里?”老杨问。

“你们不是坐公共汽车来的?”她问。

“打车来的。”老杨说,“这一带出租车太少了,我估计得坐公共汽车回去。”

蔺老师指了一个方向,沿着小路继续向前,穿过这片地区就会有条大路,公路绕着山在这里打了个弯,小路像弓弦一样横切过去。到大路口转弯,穿过铁路桥,那儿有个公共汽车站,有一趟车可以把我们带回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