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四节(第2/3页)

高中时代,老杨爱上一个同班的女生,她父母是支边的,在新疆不能回来,她借住在亲戚家,境遇悲凉。很快就和老杨发生了感情,十六岁就在家里风流,后来那女孩考上了南京的大学,和老杨分手,再也没有见到过。初恋具有一种放大效应,据说那女孩在谈恋爱的时候经常说自己是孤儿,导致他心灵深处充满了负疚感。两两相加,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曾经给老杨讲过一件事。大概是九三年,我所在的糖精厂里有一个人死了,他欠了一屁股的债,父债子还,跑不掉,而他的儿子只有十岁。经过厂领导的特批,这孩子在厂里募捐,抱着一个纸箱,每天中午站在食堂门口。遇到善心人,就往他的纸箱里扔点零钱或者是饭票。孩子从来没抬起头来,每次走过,我就看见他脑袋上的一个旋儿。

我从来没有向那个纸箱里扔过一毛钱。

“缺乏同情心?”

“不是。我很同情他,但是我没法掏出零钱或者饭票扔进纸箱,这于事无补,只会让我的同情变得像饭票一样恶心。”

“你嘛,我很清楚。你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你看上去是个工人,其实不是,其实是个诗人。对吧?诗人。”

“你其实是个美国人,妈的。”

傍晚,老杨又跑出去买了各类零食和水果,放在孩子的床头,赢来一片赞美。只有那个护工阿姨说,这些东西小孩不一定都能吃。老杨不管,跑得累了,回到病床上倒头就睡,并且告诫我不要妄想扒他的短裤。

我独自去药房找路小娟。

路小娟当天值夜班,还没上岗,正坐在休息室里,把铝制饭盒里的最后一点米粒扒进嘴里。我揶揄说:“小娟,做医生也要倒三班啊?”

“为人民服务嘛。”路小娟放下饭盒,“对了,你倒三班的时候有神经衰弱吗?”

“有,每天都想睡觉。”

“每天都想睡觉,那不是神经衰弱。每天都睡不着那才是!”

“那我就没有神经衰弱了,那会儿把我放在炉子上我都能睡着。”

“你真幸福。我现在他妈的神经衰弱。”

我们走到门诊部说话,外面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这种气味对某些人而言就像香水一样好闻,也是应激反应之一种。我不行,我爱闻汽油味。我们坐在连排塑料椅上,一边说话一边抖腿。我忽然发现了家族DNA中的共同点,那就是抖腿,坐那儿一起抖,她抖右腿,我抖左腿。我师傅以前说过,男抖穷,女抖贱。这是经验之谈。抖腿属于无意识的动作,它超乎经验和理智,完全不受大脑控制。我们两个人抖得如痴如醉,心旷神怡,最后旁边一个孕妇实在受不了啦,她说:“你们俩能别抖了吗?再抖我孩子都下来了。”吓得我们都站了起来,一溜烟地跑了。

“带我出去玩玩吧。”我说,“实在太无聊了。”

“你还是回去照顾杨迟吧。”

“他不需要我照顾了,已经缓过来了。”

小娟想了想说:“那我也去看看杨迟吧,很久没见过他了。”

我们走到病区,还在走廊里就听见杨迟惨叫,我走进去看,美丽的护士正将一枚银色的针头扎进他的臀部,雪白的臀部现在已经有好多针眼了。老杨回过头对护士说:“赶明儿我也在你屁股上扎一针。”护士拔出针头,昂起下巴,挑衅似的一笑,走了。我走过去拎起被子堆在他暴露的部位上,然后招呼路小娟进来。

老杨趴着和我们说话。

鼻子已经没事了,快要毕业了,工作还没找到,在一家化工厂实习和工人师傅打了一架,两门功课挂科,其中一门叫管道流体热力学,谁他妈搞得懂是怎么回事吧,英语也没过关,发现自己完全不是化工人才,倒是在学校里兼修的国际贸易,成绩优异,很显然自己是个商业天才。

路小娟冷冷地听着,觉得他太唆了,终于等到他说完。“好好补补身体吧。”路小娟最后叮嘱了一句,“我让路小路给你买的补品呢?”

“哪有补品?”老杨问。

“我给了他三百块的。”路小娟站起来说,“路小路,你自己跟杨迟结账吧,我不管了。”

“你竟然把我的钱给咪了。”老杨大叫。

“其中有两百块是我的。”我这个破产青年也大喊起来。

现在轮到老杨数落我不是人了。为了孤儿他把治病的钱掏出来买零食,而我揣着三百块假装自己有心理障碍,不能施舍一点廉价的、狗屁的、诗人般的同情心。我越听越头大。路小娟说:“哪儿有孤儿?”

老杨捂着屁股把她领到隔壁病房。路小娟走到孩子身边,护工阿姨很尽职地又介绍了一遍,小娟发出了一声温柔的叹息,伸手把孩子抱了起来,转脸对我说:“你就是个人渣,老杨是个好人。”

我羞愧难当,跑到楼下去抽烟,让那一家三口子在一起幸福一下吧。过了一会儿路小娟出来了,对我说:“我要上班去了,晚上来找我玩。”

我说:“后半夜行吗?”

路小娟说:“后半夜别来,我脸会肿,不好看。”

那天夜里我带着老杨去回访路小娟。十点钟,她和同事换岗,坐在休息室里,春天的晚上有点冷,她披了一件深蓝色的棉衣在身上,和工厂里的女工相似。外面的急诊室很热闹,无数打吊针的人,手背上都长出一个管子,好像某种深海里的鱼类。不一会儿,救护车送来头破血流的人,跟着警车也来了。路小娟叹了口气说:“今天晚上很热闹。”

“以前呢?”

“经常很冷清。”路小娟说,“白天那么热闹,觉得烦。晚上没人,又觉得枯燥。配药发药,就这么点事,不能出错,出错会死人。死了人,我就要去坐牢。”

医院的休息室并不比工厂的更衣间强多少,一排橱柜,地上一溜鞋子。医生都有洁癖,八小时之内的鞋子是专用的,不穿回家。墙上挂着几件白大褂,有一把长椅靠墙放着,这就是值班药剂师打盹的地方。不见枕头被子,只有蓝色棉大衣。

“棉大衣太寒酸了。”老杨惋惜地说。

“不寒酸就被人偷走了。医院里小偷多。”路小娟说。

“不打搅你睡觉,我们走了。”老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