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五节(第2/2页)

这时又有人跑进来。我心想,今天别睡了。那人大声告诉老杨:“有人看见你的睡衣了,穿在一个三年级的小逼身上,他骑着自行车往二号门去了,没拦住。”老杨跳起来,伸手往自己枕头底下摸,摸了个空。那人说:“别摸啦,你的西瓜刀上午就被人借走了。”老杨骂了一句,抬腿踢烂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凳子,拎了根凳脚追了出去。

我跟在后面,一直追到二号门的路灯下,并未看见那件睡衣。忽见远处大排档一阵骚动,有人打起来了,老杨拎着凳脚去凑热闹,原来是附近的流氓和大学生肉搏,双方都在抄砖头。其中一个大学生掏出证件大喝一声:都他妈的不许动,我是×安局的!红色本子烫金字,流氓轰的一声全都跑了。旁边的大学生也都很害怕,亲哥哥,找的工作竟然是×安局?这位把证件反面扣在桌子上给众人看,烫金的小字:化学品研究所。

老杨把凳脚扔在草丛里,我们两人又往回走。有一段路聚集了大量的蠓虫,成千上万地浮在半空中,即使在这种恶劣的场所,还有男女驻足亲吻。老杨说,不容易啊,待了四年的地方,忽然就散伙了。最伤感的是那些情侣,他们分道扬镳必须说再见,纯美的爱情化作中年以后的怀恋,譬如那位绍兴师姐,他实在应该追随她而去,一想到她的肉体就性欲勃起啊。操他妈的是谁把睡衣给扒走了?

我说:“丢了就丢了吧,其实我也受不了你穿着睡衣唱越剧的样子。”

老杨黯然地说:“反正睡衣也没了,我明天就回戴城。”

第二天晚上,我和杨迟去上海火车站。我背着他的被子,拎一个皮箱,老杨拎着两个皮箱。散伙的伤感在火车站涌动的人潮中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只有一个念头,如何能买到车票回戴城。以往我们凭借矫健的身姿越过栏杆逃票,或者油嘴滑舌满脸真诚地骗过某个检票员混上火车,但这次不行了,行李太多,学生证也过期了。好不容易买到两张票,我们蹲在车站前面抽烟,来了一个要饭的小女孩,揪着老杨要钱。老杨掏出五分钱给她,她收了,但是很不屑地说:“才五分。”

老杨敷衍说:“别嫌少,等你长大了我给你一百。”

这句话捅了娄子,小女孩一直缠着他,说他答应给一百的。老杨说:“别再缠着我了,要不我再给你五分吧。”

她又收了五分钱,坚定地说:“不够。”

火车站的乞儿难缠,我冷冷地站在一边,看他怎么办。杨迟说:“看什么看,我兜里已经没钱了。”

那小女孩嘟哝着走掉了。我想起医院的事情,问他:“你后来去福利院看过那个小女孩吗?”

“没有。”

“我猜你也不会去。”

快要发车了,我们穿过人群,拎着行李疾走,其间还被警察拦住看了看身份证,快到检票口的时候老杨的腿忽然被人抱住了,那女孩又来了,或者说她根本就是在伏击我们。

“爸爸,你答应给我一百的!”

老杨气急败坏,“谁是你爸爸?”

女孩说:“爸爸!”

我说:“你要再不承认是她爸爸,我们就误点了,误点了你还得留在这里做她的爸爸。”女孩说:“爸爸爸爸爸爸。”老杨吓唬她:“我真要误点了。你再拽着我,我可就把你一起带上火车回家了。”女孩说:“带我走啊,我再也不想要饭了。”这时旁边有人起哄了:“你就带她走吧。”

我站在检票口等老杨,老杨拖着女孩往我这边挪,那孩子抱着他的腿,已经坐在他脚背上了。

“随便给点钱就行。”我说,“或者你给她一个耳光,她立马逃走。自选吧。”

“借我五块钱!”他对着我大吼。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的纸币,对着女孩摇晃,这不是调戏,仅仅是希望她撒手。她犹豫了一下。在她那小小的头脑里必然是盘算过了,到底抱着一个无望的老杨请他做爸爸呢,还是来拿这个近在咫尺的一块钱。后来她冲过来从我手里一把撸走了钞票,再回头,老杨头顶着两个皮箱嗖地蹿进了检票口。

女孩失望地说:“爸爸带我走吧。”

老杨边跑边回头说:“等我赚到了钱回来找你,拜拜!”

我对老杨说:“我有点后悔了,你应该做她爸爸,带她回家。”

“不,我应该留下来做她爸爸,跟她一起在火车站要饭。”

那趟火车的终点站就是戴城,由于是短途车,中间停了很多次。三个小时后到站,我们下了火车,呼吸了一下深夜沉闷的空气,然后在站台上抽烟。下小雨,湿热,旅客们很快就走得一个都不剩,可以看到铁轨对面出站口经年不变的一块广告牌,用草书写就的五个大字“虎山欢迎你”。虎山是戴城的旅游胜地。由于书法写得太草,那个“虎”字老是被外地人看成“”。山欢迎你,其实也蛮不错的。

我们同时吐出一口烟,伟大而黑暗的戴城,我们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