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弃儿 第二十节(第2/3页)

我和小苏带着孩子继续往里走。我那悲伤的戴城动物园啊,有一只残废的老虎,瘸的,一头终日郁郁的狗熊,两只温驯的傻逼骆驼,还有一条在冬天仍不得不待在笼子里接受观赏的鳄鱼,丫已经冻僵了,像根烂木头那样横在水泥地上。最后,我们闻到一股剧烈的骚臭味,知道前面就是狐狸了。跑过去一看,他妈的,大概有二十多只狐狸,关了三个笼子,层层叠叠趴在一起向我们张望。

我问孩子:“臭吗?”孩子点点头。我再问:“你还想看动物吗?”孩子终于开口了,怯生生地说:“想看杨迟。”我和小苏对视一眼,都很感动,觉得孩子挺有良心的,到了动物园还惦记着老杨。牵着她的手回到草坪处,老杨躺在条凳上睡觉呢,我一撒手,指望孩子奔向老杨,谁知她是冲向了猴笼,对着那群猕猴喊了一嗓子:“杨迟——”

所有的猴子都乐翻了。

回忆我的二十多岁,那是一个充满了低级趣味的年纪。我一直觉得,这件事不能怪我。诗人说,人不仅应该拥有此生此世。实际情况恰好相反,我连此生此世都拥有得不太完整,低级趣味恰好可以弥补这种缺憾。这件事与愤世嫉俗无关,其实是出于安全感。说白了,我只懂这个。

到一九九七年的冬天,事情起了一点变化。小苏不许我再低级了,因为戴黛来了,会把孩子教坏。这也很无奈,我压根没想过要改变自己,我唯一想过的是装出一副矬逼形象,骗取社会信任,但是我无须拿这个去骗孩子。小苏说了,要是还改不过来,以后就别来了。小苏简直成了我的女朋友。现在看来,我不得不努力追求一套完整的此生此世了。杨迟受到了同样的警告,但杨迟不能不来,他是出钱养孩子的人。

我们约法三章。头一条就是不许骂人,这种东西孩子学得最快了。小苏平时也爱说“你大爷”这种话,戴城的居民们还以为是礼貌用语,现在这个最低限度的脏话也不给说了。第二条是不许用SEX开玩笑,什么射不射的,一概回避,黄色笑话也不许讲。第三条,都他妈的去学点童话故事,讲给孩子听。这个我比较在行,我很能讲童话,至于卖农药途中遇到的抢劫杀人、水坝溃堤一下子淹死成百上千人的,此类耸人听闻之说,也都在限制之列,不能当着孩子面讲。

我们急需一个女的,女的比较能带孩子。最佳的办法是我们其中之一能找个女朋友。我们算了一笔账:路小路失业没钱趣味低下,能找到女朋友的概率非常低;杨迟是个常年要出差的销售员,战斗在祖国最危险的地方,他目前最需要的是买一份人寿保险;唯一还有戏的就是小苏,因他温文尔雅,工作稳定,爱狗爱孩子,而且有一套房子。

那当口也有好事上门,我们楼里有个阿姨正在给亲戚物色男朋友。这姑娘家里是镇上开纺织厂的,生意非常好,(令人费解,国营纺织厂正在倒闭。)她对男朋友的经济条件没什么要求,只有一条硬性标准:身高必须一米七五以上。而我们三个身高恰好都是一米八,站在一起像三棵玉树临风,硬得很咧。

这一天阿姨趁我们都在,拿出照片给我们看。一个大美女,头上裹着红色纱巾(稍微村气了些),五官都是毛边的,看上去那么朦胧,那么清丽。杨迟立刻站起来了,硬了。我他妈的彻底软下,美女加小富婆,你说我还有什么脸再表示不屑吧。唯有小苏,讪讪地躲开了。阿姨不喜欢我和杨迟,偏要追着小苏讨个说法,小苏触景生情,长叹一声不说话。阿姨不知道自己踩着他哪根尾巴了,更加好奇,非要问个究竟。就连我和老杨,也感到十分迷惑。老杨说:“你是不是有童年阴影啊?”

小苏说:“其实,我是有女朋友的。”

阿姨说:“小苏,有女朋友就早点说出来,瞒着藏着,别人还以为你找了个聊斋里的狐狸精。”

小苏说:“可是最近感情出了点问题”

“那也等你分了手再说吧。”阿姨说完收了照片就走。小苏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看我们,又看看孩子。我和杨迟觉得扫兴,对着孩子嘀咕:“丫有女朋友的。”孩子不明所以。小苏解释道:“我的女朋友在北京念研究生。”

杨迟忍不住说:“这一年来把你当成是个处男,原来是吹的。”

小苏摸着脑袋说:“我从来也没说自己是处男啊,都是你猜的。”

戴黛忽然问:“爸爸,什么是处男?”只见我妈拎着拖鞋冲出来照着我们头上乱打,说我们教小孩什么东西。后面那些天我们恨不得在身上装个警报器,渐渐地,居然也变得文明了一些。

有一天,农药新村的凤大姐找到杨迟,说她要领养戴黛。

凤大姐是这一片的名人,早在九十年代初,她在新村里开了一家米店。那时我们都很奇怪,卖米是国营店的专利,两个巨大的漏斗挂在半空,各伸一根管子在柜台下方,用米袋子兜住,哗的一声,米就全下来了。所有的国营米店都这样。凤大姐那狗屁店,没有巨大的漏斗,没有管子,她主要卖袋装米,也有散装的,用斛舀了过磅。这种米店看上去非常土,可是没过多久,设备先进的国营米店消失了,也可以说倒闭了,真叫人想不通。整个新村就剩下凤大姐的米店,所有人都吃她的米,她很快发财了。

其后还有人抢她的生意,也开米店,凤大姐的老公也就是凤大哥,带了几个打手,找碴把人家的店给砸了。下手太狠,凤大哥拘役了半年才出来。后面两三年里,这一带没人敢开米店的。可能因为前半辈子干的坏事太多,夫妻两个一直生不出小孩,一直说要领一个。

杨迟一看见凤大姐就烦,在我们眼里,这就是土匪似的人家,尽管从良了,也改不了土匪的本性。但杨迟又不敢明说,怕被凤大哥打一顿。这个矬人打架极狠,一个能打三个,偏偏还喜欢找人助拳,为的是稳操胜券,把人打扁。杨迟很客气地对凤大姐说:“这事儿不归我管,她是福利院的孩子。”

凤大姐似乎不理解这件事,她认为杨迟把孩子领养了,再转到她手里没什么不妥当的。杨迟花了很长时间向她解释了什么是“领养”什么是“认养”,凤大姐大概听明白了。杨迟就说:“从福利院领养小孩很难的,得有不孕证明,得年过三十五岁,家里不能有小孩。”凤大姐说:“我和老凤都符合啊。”杨迟着脸问:“你们俩到底谁不孕啊?”凤大姐说:“这你就别问了,小心挨揍。什么时候带我去福利院问问,我喜欢戴黛,我要领养她。”杨迟生恐凤大姐得手,说:“还要检查夫妻双方的政治面貌的,比如说,不能有前科”凤大姐说:“我不信,吃过半年官司,政府就让我断子绝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