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质 第三十节(第2/3页)

“你不等老杨回来了?”

“有点等不及了,怎么办?”

“确实去得太久了。”

“有他的消息就打我电话。

“这会儿美国一定很安全吧。”我感叹说。

我看中了小苏的自行车,一辆白色的、极其破旧的公路赛车。小苏没二话就把车给了我。第二天我骑到火车站,中途有一条施工的路,坑坑洼洼的,公路赛车没法骑,我只能推着自行车着泥水闯过去,到婚纱店一看两条裤腿全完了,脚上穿着凉鞋倒还能应付。马汉不高兴了,认为我的形象不佳,有损店风,让我回家换裤子。我只能又推着自行车回去,到小苏家附近我渴坏了,进去喝水。小苏看了看,对我说:“路小路,我去帮你赢辆自行车回来。”

“怎么赢?赌钱?”

小苏叫了一辆出租车,把自行车架在后备厢里,我们直接去戴城乐园门口。小苏说他看了报纸,这一天著名外国品牌“肉的慢”在戴城乐园门口举行自行车比赛,男女前三名各奖一辆“肉得慢”十八速山地车,非常适合闯工地。比赛距离是二十公里!我说我他妈的已经累趴了,骑不动。小苏说:“我来骑,你在这儿等我。”

“你有把握吗?”

“我对赛道很熟悉,这一圈往返,正好是我们去孤儿院那边,绕过山再回来。哪儿上坡哪儿下坡,我都清清楚楚的。”小苏说,“路况很好,我的公路车可以的。”

“车况和人况呢?”我叹着气问他。

“试试看嘛。我要是没赢到,你也别怪我。”

到了戴城乐园门口才发现,我的天,人山人海。无数人推着他们的山地车、公路车、老坦克、公主车,好像还夹杂着黄鱼车,拥在起点站,显然都是想赢一辆“肉的慢”的。在这些人里,我居然还看见了好几个外国人!他们打扮得非常专业,一水儿的山地车,穿着紧身裤,头上还有一个向后凸出的安全帽。跟中国人赛车,你是得注意安全。其中还有一个老黑。我立马怂了,拉小苏的衣袖说:“咱别比了,冠军肯定是老黑的。”小苏说:“你在说什么啊?你很怕老黑吗?”

不是我怕,而是历史证明了的。当年我在化工学院和杨迟一起打篮球,对方球队里有两个老黑,比我们高半个头,这弹跳力不是盖的,比歪歪的哥哥还厉害,随随便便就能灌篮。我和老杨跟他们打了十五分钟,累得吐血,一个球没投进。最后下结论说:“是个黑人就比你强。”这种来自体能上的挫败感,我少年时几乎没有体验到。我打架拿亚军,逃跑拿冠军,一直深感自豪。在黑人面前才会明白,这什么都不是,你只能根据自己的肤色假装是个白人而歧视一下老黑呗。

关于那场篮球,还有一点故事可讲。后来打输了,真玩不过黑人,老杨他们那伙人就急了,打算寻衅。另一个人说:“我他妈的早就想治治这帮布鲁克林傻逼了。”我问什么是布鲁克林傻逼,那人说:“就是纽约穷人,黑鬼。打死美国人,老子最恨美国人。”我点头懂了。旁边又一个人说:“你个傻逼,他们不是老美,非洲黑人啦。”那人狂拍胸脯说:“非洲黑人我更不怕了。”老杨阴阴地说:“你知道吗,这俩老黑的爸爸,是非洲某国的国防部长,在联合国专门投我们的票的,他们是高干子弟来中国留学。你打了他们,就去外交部自首吧。”那人听了,擦擦汗就走了。

在戴城乐园门口,我拖住小苏,不让他去和黑人做无谓的比试。小苏不信邪,或者他大学时代也输给过黑人,想赢回来?他说:“环法自行车赛好像没见过黑人拿冠军的。”

“好像也没有黄种人吧?”我说,“那你就去吧,输给白人黑人都不丢脸,只要别输给黄种人。”

他推着自行车来到登记处,交身份证,又交了十块钱报名费,看了看路线指示图,然后就等着吹哨子了。我站在一边跟“肉的慢”的工作人员谈天,那是俩胖姑娘。

“你们怎么把外国人都招来了?”

姑娘说:“不是我们叫的。都是高新区工作的鬼佬,他们喜欢运动,爱热闹,主动参加比赛。”

我说:“骑二十公里,摔死了怎么办?”

姑娘们愣了一下,说:“哪那么容易就死?”

我说:“上次有个外国人在解放路骑助动车,被卡车压死啦,赔了好多钱。”

姑娘们陷入沉默,知道我是来捣乱的,其中一个壮胆说:“不要紧,反正也不是我们俩赔钱。”我向她竖大拇指,这个思路就对了。另一个站起来用喇叭喊:“大家注意安全”始发站的工作人员误判,哨子吹起来,一百多辆自行车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我听见人群里的小苏发出悠长的一声号叫,他又狂暴了,白色公路赛车直蹿出去,领先于老黑。小苏真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

那天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等待着小苏回来。腿上的泥都干了,阳光猛烈地照着地面,这一带没有树荫,我在毒日下像个闲散的农民,无聊地剥取腿上的泥壳。样子太矬了,没有人愿意搭理我,后来我从身边一扇落地玻璃窗里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既像是猴子给自己捉虱子,也像是低头手淫。难怪都不理我了。这件事让我明白,坐在马路牙子上一定要抬头挺胸,显得清新浪漫。假如因沮丧而低下头去,把脑袋埋在两腿之间,类似什么形象你就自己去猜吧。这份感悟当然没什么大意思,属于很次要的感悟,但我后半辈子倒霉的时候再也没坐在马路牙子上低头看,这一点很重要。

有一个白人姑娘坐在了我身边。我先没看到她的脸,而是手臂,真的很赞,一层浓密的金毛,在日光下闪烁。这让我想起宝珠,宝珠的汗毛也浓密,黑色的,像细密的罗勒叶洒在富含奶油的意大利面条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喜欢这种范儿了,我作为一个中国男人本来应该喜欢无毛光洁的女孩,觉得有毛的多少显得不舒服,但从宝珠开始我爱上了毛。

我累了,盯着白人姑娘的手臂出神,她意识到了,转脸对我说:“你好。”原来是个会讲中国话的。我笑笑,表示友好和无害。

这是我此生第一次和外国姑娘说话。我说过,我曾经以为她们只会说good和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