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质 第三十二节(第2/3页)

女人犹豫了一会儿,说:“本来就把你扔在这里了,但是我看到钱包里的照片,你有个女儿,你要是死了——”

“那她就变成孤儿了,我没老婆。”杨迟说,“求你救救我吧。”

“你真可怜。”女人说,“你们这种卖农药的,其实没有几个好人,都是骗子,色狼。我知道的。”

杨迟无力地解释:“我是国营企业的,我还好。至少我从来不卖假农药。”

她站了起来,把票夹扔在杨迟眼前,又把水果刀展开了,扔在票夹旁边。她并不打算替杨迟松绑,而是说:“我要去找我哥哥了,你不许报警,也不要跟着我走。刀在地上,你想办法割断绳子。等你出去了,就一直往东走,那儿地势高,你可以一直走到县城。回去找你的女儿吧,以后别再来划水县了。”

“帮我松绑得了。”

“我怕你追上来杀了我。”

女人说完,用双臂裹住自己,踏着即将被水淹没的土路走向树林方向。她消失之后,水漫过了土路,远处的树林像是纪录片里经常看到的红树林,根部全在水位线以下,热带雨林的风貌。乌云压顶,听到远处隆隆的声音,像从天上来的,又像是水底发出的。忽然之间,又只剩下杨迟一个人了,水越来越大,他所在的世界正在缩小。杨迟心想,我是得回去找我的女儿,再晚几天,她就该去美国了。而他此刻到底在地球的哪个位置,哪个经度纬度,哪一片陆地哪一座岛屿,没有人能说清。这是个不存在的地方。

杨迟花了几个小时才弄开绳子,水果刀太小,他反绑着没法捏起刀子,也吃不上力。有一阵子他几乎失去了耐心,觉得全世界都欠了他的,只想一头撞死。后来他站了起来,反手拿着刀子,蹦到农舍大门前,将刀刃插进门缝,它卡在那里。他用尾骨顶住刀把,在刀刃上反复磨着手腕上的绳子,有几次,刀刃割开了皮肉,他没停下。水已经漫上农舍。他放开刀子,蹦到票夹前面,用嘴巴叼起来放在稻草垛上。水位上升的速度似乎很快,雨水很大也不至于如此,似乎是什么地方在放水。杨迟记得小苏说过,溃堤很可怕,要爬上屋顶或是树上,把自己绑紧在大木头上。杨迟再回到大门口磨绳子,忽然手上一松,血液从肩膀灌入胳膊,指尖滚烫发麻。紧跟着,他用水果刀割断脚上的绳子,原地跳了几下,让自己活动开了。土路已经消失了,浊水浩荡,水面上的漂浮物逐渐增多,缓慢地向着东边流去。杨迟知道自己走不了了,找到一把木梯子,架了起来,把票夹和水果刀揣进口袋,爬上农舍的屋顶。

在坡形屋顶上,他感觉瓦片在振动。农舍是砖木结构,看起来不会马上就倒。他收了梯子,骑坐在屋脊上,脱下衬衫拧干了绑住右腕的伤口。雨水落在身上,一阵大风扫过水面。杨迟觉得非常刺激,没错,爽毙了。他很小心地站起来,在屋脊上竖直身体,展开双臂保持平衡,大喊了一声:“朱康,老包,操你大爷,想弄死老子。老子是弄不死的——”光着膀子又狂叫了几声,发泄完毕,四下里眺望,只见树林在南边,北边有一个被淹没的村庄,能看到不少二层楼的房子,说明当地农民还算有钱。他去过的最穷的地方,农民用土坯造房子,遇到水就化了。

杨迟见过洪水退去之后的小镇,到处都是淤泥,淹死的动物和沉淀的垃圾。家家户户都敞开着前后门,让水从屋子对穿过去,这样房子不至于冲垮。门板卸下来,用粗绳子平吊上房梁,猪就在门板上待着。人们陆续从山上下来,神色平静地收拾自己的家。人们似乎不在乎洪水,每年这个季节,总有一些地方被淹没。人们喜欢聚在河边,观赏激流中的树木和死猪死牛,胆子大的人,用挠钩打捞水中的浮木,是一笔小财。人们甚至乐于看到桥被冲塌,人被冲走,直到洪水冲到家里之前才乐呵呵地扶老携幼撤离。洪水像一场戏,开场散场,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当他站在农舍的屋顶上看到茫茫大水,有一瞬间感到那不是灾害,而是时间流淌,里面装满了无数人的面目。

杨迟躺在屋脊上,怀疑自己是不是昏头了,他居然从单调的水面上看出了历史。睁开眼看看天,天空铁灰,也漂浮着很多面目,总算都是他认识的人。以包部长为首的矬逼集团,以戴黛为首的爱人集团。他顿感悠闲,虽然没有逃出生天,至少也闪过一劫了。这是最乏味的时刻,等死等活,要是有台游戏机就好了。不由得唱起了越剧,绍兴师姐教他的,主要用以描绘糜烂无聊的大学生活。很久没唱,他仍记得词儿:

吃罢早饭吃中饭

吃罢中饭吃夜饭

吃罢夜饭困觉哉

困觉起来吃早饭

一时间得意扬扬,然后肚子真的饿了。那会儿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在屋顶上饿上两天两夜。

晚上他仍睡在屋顶上,雨还在下。当然没有做梦,西谚所谓“游击队员是不会做梦的”,睡得太浅,脑子里全是大水,实际上也全是大水,但在黑夜里他看不到任何东西。次日天亮,他竖起身体,倒吸一口冷气,水淹过农舍的大门,坐在屋檐上已经可以洗脚了。远处的树林只剩下一半,远看还以为是灌木丛。另一侧的村庄,建筑也变得稀落了,它们大部分沉入水中。这时的洪水似乎流动得比较慢了,但起了很大的浪,风从东南方劈来,雨倒是停了。水面上什么东西都有,家具,篱笆,稻草,静止着不动。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一头死猪撑开四肢,像个充气玩具一样漂在水面。这是当天早上见到的所有内容。

他觉得屋顶像一艘筏子,要带着他漂流去什么地方。屋顶当然是静止的,但它漂过了一些很特异的时空。大学时代,他经常和绍兴师姐爬上宿舍楼顶,在夏夜看星,看一整夜,有时还趁没人做个爱什么的,然后一起搂着肩膀等待天亮,觉得心地清明,有如神在安慰自己。到了这个份上,他想,神真是不顾一切,要用这种方式令无数人心地清明,灾民,士兵,大堤上的小干部,还有他这个误入水灾深处的农药贩子。然后他又想,也不一定,有些人不会心地清明,比如包部长和朱康,让他们再死一次,他们也还是原来的样子,改不好了。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自己也没有心地清明,辜负了自然界的一番美意。

这一天下午,水势似乎退下去了一点,云开始变得多姿多彩,有了曲线,有了明暗,日光从云的缝隙里涌出来,像一个烟头烫开了白纸,水面上能看到粼粼波光,也不那么浑浊了。杨迟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欣赏过云,如不是因为饥渴,他颇愿意在屋顶上多待一阵子。暮色降临的时候,晚霞没来得及出现,万物复又沉入凝固的黑暗中,他觉得十分惋惜,也生出一丝恐惧,明天的太阳不知道是不是还能看到,在这个黑色的筏子上,他会不会疯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