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质 第三十三节(第2/3页)

杨迟点点头。

蔺老师说:“你有什么不高兴吗?我打电话到你家,听说你在外地出差,遇到些很不顺心的事。”

杨迟说:“都过去了,我现在已经不在农药厂上班了。”

蔺老师看看杨迟的西装,自然认为他另谋高就了,没再问下去,让杨迟到会客室坐着。很多人在里面喝茶,走来走去,杨迟觉得不习惯。他一直以为福利院就是冷冷清清的,一条干净的水泥路,一群规规矩矩的孩子,如此而已。他二十五岁的时候,因为失业,被人坑,变得相当愤世嫉俗,不知道这群人在福利院作揖、敬礼、祝福,搞得那么闹,是什么意思。

这个场合没有孤儿,大部分都是社会贤达。他独自坐在角落里,穿得人五人六的,也可以冒充贤达。过了一会儿,听见外面轰轰的声音,戴城定慧寺的方丈长信大师带着两个弟子来了。方丈快八十岁了,他是这个场子里最有名望的人,坐在最中间的沙发上。众人立即噤声。方丈穿得朴素,低垂着眼帘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的僧人拿出定慧寺的徽章,一个一个分发给在场的人。

蔺老师走到杨迟身边,低声说:“这是长信大师的大弟子。”

杨迟神思恍惚,“哦”了一声。杨院长引着中年僧人来到杨迟面前,介绍说:“这是农药厂的小杨,他在福利院认养了一个孤儿。”中年僧人递上徽章,说:“你会有好报的。”

杨迟说:“我不要好报。”

中年僧人愣了一下,说:“你不要好报?”

“对啊,不要好报。”

这个厅里的人都不说话,看着杨迟。中年僧人回过头看看方丈,方丈没有表情,看那样子是入定了,也可能在打瞌睡。中年僧人摇摇头,捧着徽章走向下一位,忽然又回头看看杨迟,似乎是想确认一下,你真的不要好报?杨迟乐了,点点头,我真的不要,您那儿还有别的什么能给的吗,除了好报。

那顿晚饭吃得有点难受了。在一个大饭厅里,二十几个圆桌摆开,杨迟被安排在角落里的一桌。以前他并不知道,福利院里竟有这么大的厅。随着杨院长和社会贤达走进去,原先围坐在饭桌边的老人们起身鼓掌。这些人,杨迟也都没看见过,知道是福利院的孤老,那些被称为戴宗、戴雨农、戴维斯的人。偌大的饭厅里没有看到孤儿。

台上发言,台下的老人们面无表情地坐着。杨迟看着桌子上的凉菜,身边一个老头悄悄拿起筷子,搛了个毛豆放在嘴里。过了很久,杨院长下令开吃。老人们吃得很慢,杨迟不忍心跟他们抢。不久又进来了一个漂亮姑娘,胸口别着寺院的徽章,抱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女孩,坐在老杨对面。女孩还不太会说话,看起来也很健康。姑娘说:“你是杨迟吧?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你的事迹。”

“然后呢?”杨迟说,“你也认养了一个孤儿?”

“是的。”姑娘让女孩站在自己腿上,捏着她的手腕向杨迟打了个招呼。“你做了一个很好的榜样。”

这时蔺老师过来了,介绍说:“这位是王小姐,高新技术开发区海关工作的。”杨迟点点头。王小姐说:“你的孩子呢?”

“去美国了。”杨迟说。

“那不错啊。”王小姐抱着孩子,往她嘴里塞了一个鸭舌头,“我这个孩子,是去年被她父母扔在开发区的。开发区有很多民工,有一些人没什么素质,生了孩子就扔了,让政府养。这个孩子是我们同事捡到的,当时才一岁多,我们把她送到福利院,后来我想起曾经在报纸上看到你的事情,我决定也要来认养她。哎,相处了几个月,我现在很喜欢她了,要是她也去美国,我可能会不舍得呢。”

杨迟心想,鸡毛,你屁也不懂,跟你没什么可多说的。这时忽然感到有点孤独,有点尴尬,要是戴黛在身边,他可能会和这海关小姐聊得还不错吧。在他的前半生,唠唠叨叨,永远阳光,从无拧巴,和任何人都可以聊得不错,甚至是绑匪,但是这一天他不行。

杨迟起身离开,走到外面,在黑暗的走廊里点了根烟。蔺老师追了上来。

“还得和你商量一件事。”蔺老师说,“认养戴黛的生活费,你付了一年,实际只用了半年多。你考虑一下,是不是再继续认养一个?”

杨迟平静地说:“你当我傻啊,再认养一个,你再给送美国去?”

蔺老师说:“我很抱歉。知道你心里难过,我陪你走一会儿吧。”

两个人在黑暗的走廊里踱着,拐到花坛边。杨迟说:“戴黛走的时候哭了吗?”蔺老师摇头说:“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哭。”杨迟说:“蔺老师,你自己也是孤儿,请你扪心自问,在你童年的时候,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蔺老师说:“你别这么说,很伤害人。”杨迟说:“那我不说你。”蔺老师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符合法律法规,中国的,美国的。即使戴黛不去美国,你也不能阻止她被一个中国家庭领养,她的法律上的父母有权拒绝你去探望。换句话说,你一样会见不到她。”杨迟说:“我并没有阻止福利院干这个买卖,我只是说我的感受。”蔺老师站在黑暗中说:“买卖。”

月亮升到头顶,杨迟看不到蔺老师的表情,只觉得自己的手被她拽住了。蔺老师说:“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你上次说我,‘演员不够用了’。”

她领着他走进一栋楼房,那显然是新造的,每一扇窗上都装着铝合金栅栏,有几处亮着灯,从楼下向上仰望,有点像监狱或是疯人院。他们走上楼梯,蔺老师在墙上摸了一下,灯亮了。这段路很漫长,一直走到最高的那层,蔺老师推开两扇虚合的门,让杨迟走进去。里面有个打毛衣的护工阿姨站起来打招呼。

“等会儿就熄灯了。”

蔺老师说:“杨迟,我带你走一圈。”

那是一个空间巨大的房间,墙壁刷得雪白,腰线以下则是绿色的。屋子中间还有几根柱子。一排排的儿童床,带护栏的那种,有些床上睡着一个大孩子,有些睡着两个小孩子,另有一些是婴儿。日光灯关了一半,有细细的风从不知何处吹来。杨迟跟着蔺老师走了几步,觉得气氛不对,那里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悲痛和沉寂,仿佛你好好地走路忽然沉入了沼泽,仿佛你经历过的人世、一切时间和经验在此被拧成一个鬼脸。蔺老师说:“是的,他们全是智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