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质 第三十五节(第3/3页)

宝珠替我拨了陈老板的电话,宝珠一直没说话。

陈老板在电话里说:“什么抢劫?狗屁抢劫。马汉也打电话回来了,说你把钱私吞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会在站台上等你们。你们两个,今天晚上必须有一个人告诉我,钱在哪里。”

我说:“我要是不打电话回来,你今天晚上就只等我一个了,对不对?”

陈老板说:“你哪儿来的手机?马汉哪儿来的手机?你们他妈的都不简单,我会问清楚的。”

我挂了电话。宝珠说:“我在婚纱店里看见你,像童话一样,你开飞碟像童话,炸鸡也是。你把自己搞得那么童话,现在傻了吧?路师傅,恐怕你还需要再打个电话,把你能打架的兄弟都叫上吧。还有二十分钟就到戴城火车站了。”

我说:“我已经找不到能打架的兄弟了,童话里的主角是不会死的,我这次看来要死定。”

我坐在那儿骂骂咧咧,一会儿骂马汉,一会儿骂陈老板,顺便嘲笑他老婆。一时兴起,我把自己前半生遇到的傻矬,凡是能想起来的,全都骂了过来。宝珠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就是不接茬。我忽然意识到自己骂得太多,就这么一路骂回戴城?我像一个四仰八叉的人,讲着自己的故事,讲着讲着,逐渐夹紧双腿,最后竟然惨叫起来。

火车在戴城东站停靠的短暂的半分钟里,我从车尾溜了下去。多年前我去上海看杨迟,经常坐这趟车回家,有时候它会在东站停一小会儿,那里是货场,下班的铁路工人搭车回戴城。在列车时刻表上,这一站并不存在。

宝珠追着我,问我去哪儿。我说咱们拜拜啦,我可不想在深夜的站台上被一群马台镇的傻瓜揪住了,送到婚纱店里拷问。就算他们相信是马汉黑走了钱,最终也会让我把两万块填上的。我太了解这些人了,他们想不出别的主意,只会硬吃硬赖。我不想在宝珠面前挨打,这太丢人,而且会吓坏她。我还得把宝珠的手机交出来才能证明自己清白,去他妈的吧。

“晚饭取消了,下回再吃。”我说。

宝珠回到座位上,拎了包,又跑回来,跟着我一起下了车。我们俩站在火车屁股后面,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路师傅,你总算聪明点了。”

“事情很麻烦,明天让我叔叔出马,说不定还得搭上你。你是证人。你愿意吗?不愿意就算了。”

“我责无旁贷啊。”

“宝珠,你他妈的真够义气,而且聪明。”

“你那八个吻过的姑娘,都有我这么义气吗?”

“也都很义气的,我现在一下子想起她们所有人了。”

火车开走了。雨水绵密,落在我们身上。借着站台上黯淡的灯光,我认清了路,横穿过铁轨,把宝珠托起来送上站台,自己也跟着爬了上去。站头上没有人,有一个钟指向十点整。

这个货运站离戴城还很远,我从未来过这里,只知道它靠近一个镇。在它和戴城之间隔着很多丘陵,大片的树木,可以称之为森林,中间穿插经过一些公路。它似乎离孤儿院挺近的,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走,也许并不近。空气凛冽,站台的顶很高,飘进来细密的水汽,我和宝珠往里走。倘若现在上路,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冻得受不了。

地面凹凸不平,被重物压得变形。我们走到出站口,大门锁了。隔着铁栅栏,看到外面是货场,阴沉沉的,一个个巨大的货箱蒙着油布堆放在平地上,有两盏灯照着。我轻拍铁门,低声说:“宝珠,今晚我们回不去了。”一列火车从身后经过,发出巨大的喧哗声,过后又骤然平静下来。宝珠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冷。”

我把外套脱下来,给宝珠穿上。

“找个暖和一点的地方。”我说。

“路师傅,你现在看起来好严肃啊。”

“我刚才忽然想,怎么会带着你来到这个地方呢?我每到一个陌生地方,总会觉得很惊讶,怎么会来到这里,它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

“这听起来太不像你了。”

“这也是我,以后你会慢慢了解我的。”

“我只见到过幼儿园时代的你,还有现在的你,中间好多空白。”宝珠忧伤地摇头说,“路师傅,我确实一点也不了解你。”

宝珠裹紧了我的外套,仿佛真的很冷。我茫然地拍着裤兜,又去掏外套口袋,发现我的香烟不见了。这晚上我不能没有烟。它大概是掉在铁轨下面了。

我撂下宝珠,独自跑了回去。在我爬上来的地方又跳下铁轨,掏出打火机细细地找。微光亮起时我觉得自己像个考古学家,正在墓穴里探宝。

“你怎么还不上来?”宝珠说。

“嘿,有人在这儿用粉笔写了句子,应该是诗。居然有人在这种地方写诗。”我站在铁轨边,端着打火机细细地看着站台侧面,水泥壁上的字迹。

“写什么了?”

“没看清,让我看看。”

“火车来了啊,快上来吧。”

宝珠走了过来,居高临下看着我,向我伸出手。我手里的打火机忽然灭了,觉得自己盲了一下。

宝珠说:“看到什么了?火车快来了啊。”

“火车不在我这根铁轨上啦。”

“到底写什么了?”

我仰起头看着宝珠,雨水落在我脸上了。宝珠的身后是一盏日光灯,被灯光衬着,她像一个俯身要拉我上天堂的天使。我亲爱的宝珠,傻矬傻矬的宝珠,从童年时代姗姗而来的长着胡子的宝珠,此时此刻,终于化身为神。我热泪滚滚,呆立在原地。

“你发愣了,路师傅。”

我说我看清了,然后慢慢地念给她听:

黑夜,有如正午般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