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梁庄

夏天的村庄中午,总是有着地老天荒的安静。热气蒸腾之中,所有的生物都收声噤口,疲乏愚钝。

沿着梁庄的新公路,走过两边密集的新房子,走过梁庄小学,走过老煤场,走过王家胜娃的石灰砖厂,再走过一大片绵延的绿色烟叶地,一条直直的、平整的、向远方无限延伸而去的开阔地,突然从茂盛的庄稼地里开出,呈现在大地的中心。它如此宽阔,以至于一眼望过去,两边的村庄房屋和庄稼都显得非常遥远和矮小。那惊人的宽阔充满着神秘的威力和不可思议的创造力,把大地、植物、时间和空间都逼得狭小且短暂,显示出一个庞大国度的浩然之气。举世瞩目的、被称为“世界上最大调水工程”的南水北调工程正横穿湍水,跨过梁庄,向大陆腹地延伸而去。

但是,在村庄内部,连续的暴雨肆虐地冲刷着房屋、地基、路、树木、杂草和庄稼,一切都处于无序之中。最明显的就是村庄内部道路的损伤和混乱。新房在不断建起,路却越来越难找。从公路进梁庄的主路根本无法辨认,道路已经被两旁的杂草完全遮蔽。我家老屋的左边原来是一条直路,可以通往村后的庄稼地和韩家,现在,也都被周边各家的新房所分割,路变成了弯弯曲曲的一条缝儿。

老老支书兴隆家的院子半边已经坍塌,看到我路过,坐在院中树下乘凉的老老支书站了起来,大眼一瞪,喊我:“小清过来坐啊!”旁边的大奶奶扶着拐杖,也艰难地站起来。我看到她脸上的神情,吓了一跳。她的整张脸都垮了下来,就好像里面的骨头挂不住外面的肉,五官完全错位。她的嘴巴嚅动着,呜咽着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整个眼珠都散了,看起来很恐怖。我心里像塞了一块冰,冷得要窒息,急急地逃跑了。老老支书仍然声如洪钟,在我们身后喊着:“再来玩啊。”

村东坑塘中间的那条大路地基已经塌陷,一边低一边高。坑塘旁边丰定家门口停着一辆拖拉机,一个轮子几乎悬在了坑塘的边沿上。如果单看路的现状,你无法明白他是怎么把这个庞然大物开进来的。

丰定和老婆去年从中山市回来,买了拖拉机和旋耕耙,挣钱养家,打算不再出门。我好奇地问起他的拖拉机是怎么开进来的,他即刻骂起来,说有钱的在公路边盖房子,车想咋放咋放,村里的路越来越没人管。这段路是他和哥哥、父亲自己拉石子垫的,勉强把车开了进来。几场暴雨之后,路又塌了,他还得再垫路。丰定一直想在公路旁找新的宅基地,想盖新房。但是,村委会怎么也不给他批地。

找丰定,除了想听听他的打工史,想了解他为什么要回来之外,主要还是想通过他找一找在广州一带打工的梁庄人。梁庄在南方打工的人几乎都是他们兄弟两人带出去的。他知道好几个人的电话,当即打了过去,只联系到其中三个,另外两个手机已经停掉。

在随后的十来天里,我一家家地走访,打听电话,进行联系,始终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顺利。我没有想到,梁庄在外的打工者,他们和家人、村庄的联系如此之少,彼此之间竟然如此隔膜。

有些家庭整体离开村庄,多年不回村庄,至多春节到坟园上坟烧纸,根本不作停留,只能猜测谁有他们的联系方式,这些电话非常难找。有些家庭在村庄的人缘不好,出去打工几乎不与村庄联系,村里出去打工的人也不会找他们帮忙,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遗忘了他们。那些有孩子留在村庄上学的青年夫妻,原来会在春节回来,现在,则在暑假托人把孩子送到打工地点(每到暑假,都有专门做这样生意的长途汽车,车费要高于正常车费一倍),孩子在那儿玩一个暑假,再托运回来,自己也不耽误打工时间。

有的在外打工多年,会忽然回来,起一座“豪宅”,接儿媳,在家过一个春节,然后,又从梁庄消失,继续在外打工。但这样的中年打工者,不久就会回到村庄,因为很快,他们就要开始下一个任务:照顾孙子或孙女儿。万青和巧玉就是这样的情况。2008年我回来的时候,万青的儿子结婚。2009年,万青有了第一个孙女,在汕头拉三轮车的万青和在电子厂打工的巧玉只得回来。巧玉照顾孩子,万青在梁庄砖厂干活,儿子和儿媳则继续在外打工。

难以联系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则是打工者工作调换太快,尤其是年轻人,常常在不同城市干不同的活儿。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废除之前的号,换当地的手机号。每换一次号码,就会与一批人失去联系,慢慢地,也就越来越少人知道他们的电话。福伯家,梁庄的大家庭,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他的几个儿子和众多孙子分布在新疆、西安、郑州、北京、深圳等各地打工,福伯把儿子孙子们的电话都记在墙上。我按照电话一个个打过去,结果,有一半都打不通,福伯搞不清楚他的儿子们和孙子们都在哪里。我问福伯到没到西安或北京去看过儿子孙子,知不知道他们在那儿生活得怎么样。他诧异地反问我:“谁去那儿干啥?打个工,还能住啥样吃啥样?”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留在梁庄的人对在外打工的亲人、族人好像没有特别的感觉,似乎他们认定在外打工的梁庄人整个心还在梁庄这里,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会饶有兴致地讲谁谁回来娶媳妇、割痔疮、做手术、盖房子,也会以一种特别陌生、惊讶的口吻谈谁谁校油泵发财了,谁谁又赔了,现在回梁庄在做什么。梁庄始终是中心。在外,只是暂时的,讨生活的最终都会回来。也因此,他们没有认真地去思考自己的亲人在外打工的状况,即使谈起来,也以一种非常模糊的、完全逆来顺受的态度。

关于村庄里出去的一些女孩子,我听到了很多闲话。一贯高声大调的梁庄人在谈起她们时连说话的声音都会放低许多,暧昧而不屑。在红伟家里,我碰到万生,他先是在吴镇开饭馆,生意非常好,却因政府欠账太多,难以为继,就关了饭馆到西安,在那里的城中村卖河南烩面,结果还是开不下去。据说是他老婆太不会来事儿,得罪了去吃饭的老乡。我向万生要他两个妹妹玉英和玉花的电话,他却支支吾吾,周围的人也满含暧昧之色。在经过一段铺垫之后,这些女孩子的故事才慢慢地在闲话中、在破碎的证据和相互的争执中浮现出来。

回乡的梁庄打工者并非因为本地经济吸纳力转好。他们几乎都是受伤者或病患者,或因为孩子、家庭的问题不得不回乡。丰定、永树兄弟先在广州郊区打工,后来在中山的鞋厂和高温塑胶厂一干好多年,都是严重的胃溃疡患者;丰定的老婆是从15岁起在鞋厂干活,2005年左右,她的头开始有轻微的颤抖,应该是轻度中毒或中风的标志。在云南校油泵的书明被摩托车撞飞,伤了左腿,引起肌肉萎缩,不能再从事任何劳动,回到梁庄吃老本儿,天天以打牌为乐。而万青,我在梁庄砖厂看他干活时,才发现他的左胳膊已经残疾,严重萎缩。他一直隐瞒得很好。那是1994年他在山西一个煤厂干活时,煤窑倒塌伤了小脑留下的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