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檐滴水窝窝照

2011年7月28日,我们从穰县出发到南阳去找贤生一家。

路还没走过一半,贤生的大妹梅兰就打来好几个电话,问到哪儿了,说是早晨八点就在秀兰嫂子那儿等着了。上午十点多钟,沿着梅兰指示的路线,我们从南阳武侯祠前面的路口开始向右转,再向右,不知转了多少个弯,终于到了一个菜市场的路口。梅兰站在那里。这是贤生在南阳的家,南阳市郊的一个城中村。

梅兰,我印象中是二十岁左右的她,苗条、秀丽,一头自来卷发。她离开梁庄之后,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她非常瘦,显得有些憔悴,脸的左部可能做过手术,左脸颊下部完全凹陷下去。彼此相见,大家一阵相互感叹和惊叫,梅兰带我们往村里走。道路狭窄(这是许多城中村的共同特点)、弯曲,早年的规划在各家长达十几年的私搭过程中变得模糊不清,房子是一家一户的独门院子,但是却形状不一,一层坚固,二层、三层潦草简单,很多家外面都有一个简易的外挂式铁架楼梯。

一个身躯庞大的老年妇女正坐在门口的一个小凳子上洗衣服。看见我们的车进来,手从满盆的白沫中拿出,甩了甩,又在白短褂上使劲擦了擦,艰难地站起来,朝我们的方向笑。是二婶,我已经又将近十年没有见她了。二婶更胖了,脚浮肿得厉害,脚上的黑色圆头厚底凉鞋被粗壮的腿压得扁平。二婶嘴巴张着,看着我们笑,说不出话来。我们五个人从车里下来,车门关上,她还在往里面看。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咋,你爹没来?”我们愣了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把老头儿给忘了。人家和二婶是老革命老伙伴,也有多年的话要叙。

贤生的老婆——秀兰嫂子,非常热情地把我们往家里迎。她还是长发(那一头披肩长发在当年给梁庄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随便束了起来,胖了,原来的长圆脸宽了些,眼神、表情都表示她非常健谈,并且急于给我们留下好印象。

院子里非常暗,没有一丝光。正屋亮着灯(这是将近中午十一点钟,外面是煌煌烈日),阴沉潮湿。贤生放大了的遗像挂在侧墙上。正屋两边各一个房间。右边里间也开着灯,秀兰嫂子把我们引进去。同样是一间完全封闭的房间,有一个小窗户,却是堵死的,没有任何通风设施。她的儿子在房间的角落里打电脑游戏,我们进去的时候,秀兰嫂子让他给我们打招呼。他扭过脸来,和她的妈妈极像,脸色苍白,戴着牙箍。他一语不发,转身去打游戏,再也没有抬起身,直到我们出去吃饭。

从院子到这三间房里,整个空间完全封闭,没有任何光、任何空气,黑洞洞的,再加上无处不在的贤生的黑白相片,让人无比压抑。

刚坐下不久,梅香也来了。她在开出租车,听说我们到了,把客人送到地方,放了空车就回来了。梅香一点也没变,胖胖的,笑眯眯的,粗声大调。贤生的大弟贤义也来了,他现在是算命仙儿!二婶已经眼泪汪汪地说起卖房的事,在那几天里,她说了无数次,先是叹气,接着说,都怨我没材料,光想着卖房,没想着老了咋办……话没说完,眼泪就开始往外涌。言语之中,她的悲伤和悔恨还不只是死后没有落棺之地,可能也与她这样轮流住儿子们家的不自在有一定关系。

贤生是这家的老大,主心骨,是一个个把姊妹们拉扯到城里的功臣,在这一过程中,秀兰嫂子也功不可没。因此,身为城里人的秀兰嫂子在言谈之中,总不忘强调自己为这个家所作出的贡献。

妈啊,哪发财了?听谁说的?才开始认识梁贤生,那真叫穷啊!他来南阳,是因为他小叔,当兵转业回来在南阳一个厂里当个保卫科科长,就把他叫来。他小婶嫌他们家穷,就不让他去家里。那还是俺们俩才认识的时候,估计是贤生想着叫我知道他也有一门好亲戚吧,把我带到小叔那儿了。和她小婶在厨房择菜时,她悄悄对我说,这一家穷得很,你可想好啊。当时,俺俩还没有定下来呢,她这样说,就不怕贤生说不来老婆。这么多年,俺们就去过一次,吃过一次饭。小叔还行,小婶可势利得很,穰县来的穷亲戚,根本不让去。

贤生是在床上躺着突然就脑溢血了,不会动了。2008年10月3号,晚上。他好喝酒,好朋友,为这个家操心太多,伤住身体了。

当时贤生在工艺厂上班,一个月二十几块钱,还不够吃饭。年下到我家走亲戚,俺俩去买东西,我说我掏吧,他就让我掏了,也不让一下。原来是他口袋没一分钱。他自己倒腾个小生意,卖服装,卖文具,啥都干过,不行。

1988年4月22号,玻璃店开业,是从别人那里接手的,属于厂里的。承包这个店,连给厂长送礼的钱都没有,我记得可清,是到小卖部赊的东西。贤生去送礼,可作难了。请人家吃饭,也是赊的账。从这儿站住脚了。玻璃店主要装饰配件、板画、大匾,店面可大,几百平方米,五六个营业员(当时称“待业青年店”),生意最好时开过两个分店。

这房子是1987年盖的,当时就挣了六千多块钱,全部花完,还借俺妈一些钱,才盖起来的。你二叔连一分钱也没有,还光向他要钱,啥事都要钱,买个化肥都得来南阳要钱。

跟着你二叔就得癌症,1991年得癌症,一检查就是晚期。就来南阳住着,住在这间房里,秀丽,就是贤义老婆,她和贤义住在左边那间,秀丽照顾他。俺们几个都在玻璃店住着。

这个店为啥赚不住钱?开始都是一无所有,后来挣点钱,家里一起起的事,一个个姊妹接着来。来了之后,吃喝不说,要说老婆、要出嫁、要盖房,都是事儿,店里挣的钱统统都是顾这些事了。只觉得姊妹们都到南阳市了,要相互照顾。为姊妹们的事儿,成天和人家喝酒,没有一天不醉的,说他他还骂我。你说,咱孤身一人,不靠喝酒,靠啥撑起来。

贤义1990年在梁庄结的婚,俺们把钱给老掌柜(老掌柜:对一个家庭家长的称呼。),让他在家里操办。俺们在这儿把亲戚喊上,租个大巴车,还弄个小车,排排场场地回去了。贤生说咱们结婚时没有排场,让贤义结婚排场一下。回来后他们俩就住在俺们房子西头,爹在东头我们现在住的房间里,俺们住在店里。1993年4月22号贤义他们才搬走,住了三年多。贤义生娃儿请客,最后,我把礼单、钱都给秀丽,想着她人生就这一回。

这些年,姊妹们来来去去,就不断线。只要姊妹们都来南阳,过哩好就行,没想着啥。贤仁订婚时都没给我们说,他生他哥的气,认为俺们不管他。他1997年结哩婚,是在贤义那儿结的。你二婶不愿意了,哭着说他哥不管他了。你看,稍微不管一下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