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销

传销在2000年左右进入到穰县农村,诡异而快速地在乡村大地传播开去。在最兴盛的那几年,各乡各村都有做传销的农民。他们被亲戚、朋友弄进去之后,开始认同、相信,并不惜一切手段把自己的父母、老婆、兄弟都叫去,一家子一起做。梁庄传销以韩小海为典型代表。他发展了自己的哥哥、姐姐、本家哥弟和姑表姊妹十来人,发展了钱家四个年轻人,并且成为其中的骨干。

2002年春节前,穰县吴镇史庄的东子从山西出发,扒车、逃票、耍赖,中间好几次被人家打下车,靠捡餐馆的剩菜剩饭吃,往老家走。一路上千辛万苦,在腊月二十八下午四点左右,终于到了史庄村口。东子坐在离村有一里地的土地庙前,不敢回去,一直等到天黑,才偷偷溜回家里。东子妈看见儿子那样子进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扑打着地哭了起来。

东子不敢进村,一是嫌丢人,怕村人看见他那副乞丐样子,更重要的是,他怕亲戚邻居打他。2000年,一个远房亲戚把东子叫到山西,东子加入了组织,开始做传销,卖一种按摩器材,一套1800元。在一年里,他把村里邻居、好朋友和亲戚都叫去了,结果,传销失败,大家钱都花完了,最后各自生办法回家。他们村的王氏兄弟两个和一个妹妹最惨,走到一个地方被骗到了砖瓦厂,干了半年活才逃回史庄。回来之后,王氏兄弟到东子家门口,对东子的老母亲说,再见到东子,非把他的腿打断不可。东子一直坚持到最后,但始终没有发展到经理这一步。东子,曾经是史庄最老实的男孩,说话脸就红,对人极好。在做传销的两年里,像变了一个人,一度西装革履,能说会道,用吴镇人的话,是“善说六国”。回家之后,东子又做回了最初的东子,沉默寡言,埋头干活。一年后,东子和老婆到天津,开了一个小拉面馆。

2003年,文哥的小弟弟搞传销,把文哥的大姐、二姐、小山、外甥女、姨家和舅家人全叫去,给所有亲戚都打过电话。最后,钱全部花光。文哥给他们寄了回家的路费。

宋林,吴镇宋湾人,在内蒙古改刹车。2000年左右已经有两个分点,手下十来个人,挣有四十万多元。这时候,在云南的哥哥打来电话说生病了,叫他去。他就去了,原来哥哥在那儿做传销,卖鳄鱼西服,一套西服三千八百元。宋林也开始联系亲戚朋友,骗他们到云南。那段时间,宋林和一帮做传销的亲戚住在宾馆里,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吃喝都在饭店,非常潇洒。一年多后,四十多万元花得剩了几千块钱。宋林认真想了想,就不干了。重新回到内蒙古,从零开始。原来的两个分点已经卖给了原来的徒弟,他就给徒弟干活。

2011年10月,我在内蒙古见到他时,他拿着这几年又攒下的几万块钱,正在找合适的地儿,准备再开个改刹车的点儿。他住在老乡废弃的房屋里,全身都是灰尘。我请他吃饭,他非常矜持,也非常有礼貌,显示出某种受过高级教育的痕迹。他说话声调很低,有气无力的样子,语速很慢,极慢,说一半,后半部分几乎听不见,显得非常消沉,仿佛受过某种重创,至今没有恢复元气。他吃得很少,不吃菜,只喝粥,他说他这几年只喝粥,吃馒头。我直截了当问他传销是怎么一回事,到底能不能挣来钱?他想了想,说:“还是相信能挣来钱,是个事儿,可以做,只是自己没本事,挣不来。”

想象着这位老乡,拿着自己做生意挣来的四十万元,住在宾馆里,西装革履,吃着自助餐,模仿着那些所谓上流社会人的言谈举止,开各种各样的鼓动会、成功者讲座,无限向往地去计算那金字塔里的财富。而另外一些老乡在饿其心志,过最简陋的生活,以此种洁净来增大达到成功的希望。纯洁与邪恶、简单与欺骗没有隔墙,他们面前展开的是无边无际的金钱梦,不只是愚昧和无知,不只是贪婪和妄想。它承载着贫苦人的发财梦,而这个发财梦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梦想。

在这样一个越来越难通过努力成为人上人的社会里,传销为普通民众获得金钱、权力和尊重提供了一个很有诱惑性的通道。它可以迅速摆脱因为贫穷而带来的自卑、不安全感和身份的缺失。“发财”,借发展之名,以经济学的计算为内核,以成功学为诱因的一种现代迷信。农民用一种滑稽、失败、扭曲的方式把它内在的非正义性给呈现出来。

如果把传销作为一个国度普遍性格的典型外现的话,你会发现,它也是道德感匮乏所致。道德感的丧失是如此正常和普遍,以至于大家都完全忽略一件事情的道德边界,假药、假酒、假鸡蛋、假肉、假牛奶、假酸奶等等,“假”的背后是骗,“骗”的背后是挣钱。而对于传销而言,挣钱的背后还意味着“成功”和“个人价值的实现”。我在西安和正容、虎子交流,在和小海聊天时,所有人都津津有味地给我谈他们所了解的和所参与的作假,所有人也都听得津津有味,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知道这不对、不道德,但也只是一种陈述、议论和听听而已,不会有更深入的判断和行动,因为它实在太普遍了。

美国汉学家孔飞力在《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中,通过分析1768年乾隆年间农村妖术的突然盛行,探究其背后隐藏着的民众意识和社会原因。乾隆时代一直被称为“盛世”,经济上生气勃勃,贸易、商品、丝织业、农民的生活水平、人口都得到了很大的提高——

然而,它对社会意识有着怎样的影响,却是一个实际上未经探讨的问题……我们最难以判断的,是“盛世”在普通人的眼里究竟意味着什么。人们对于生活正向何种方向发生变化,是变好还是变坏,是变得更安全还是更不安全等问题的态度,同我们期待在经济发展时会发生的情况,可能大相径庭。从一个18世纪中国普通老百姓的角度来看,商业的发展大概并不意味着他可以致富或他的生活会变得更加安全,反而意味着在一个充满竞争并十分拥挤的社会中,他的生存空间更小了。商业与制造业的发展使得处于巨大压力下的农村家庭能够生存下去,但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最大限度地投入每个人的劳力。从历史的眼光来看,当时经济的生气勃勃给我们以深刻印象。但对生活于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来说,活生生的现实则是这种在难以预料的环境中为生存所作的挣扎奋斗。([美]孔飞力著,陈兼、刘昶译:《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