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墙

酒过三巡,梁峰喝醉了。他开始找手机拨号码,嘴里嚷着:“我非给我爷打个电话,我想看看我爷在干啥。我稀罕我爷。”

他爷,我八十岁的福伯,耳朵有点聋。他们打电话的过程,就像吵架一样。

“爷,你在干啥?”

“啥啊?”我们听到那边巨大的声音。

“还在菜园里?”

“啊?”

“大晌午还去干啥,别晒坏了。”

“哦。”那声音漫应着,传达出来的意思其实是“不知道”,他没听见。

“你一个人可少喝酒啊,自己割点肉,吃好一点儿。我老奶还好吧?”

“啥啊?”

“爷,我想你啊,我谁都不想,我就想你。”

“啥?听不见啊!”

“爷,是我啊,老大峰。你在干啥?”

“啊,大峰,又喝酒了?”

“我想你,爷!我谁都不想,我就想你啊,爷。”

梁峰声音里带着委屈的哭腔。他拿着手机跑到外面去,站在院子里打,还是像吵架一样的声音,话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妻子在屋里撇了撇嘴:“可稀罕他爷,喝醉了就要给他爷打电话。”

外面吵架式的对话持续有十几分钟。梁峰进屋来,眼圈红红的,一直喃喃地说:“我谁都不想,我就想我爷。我稀罕我爷得很。每次回家,我就住我爷屋里。”

大家都笑他:“醉了,醉了,大峰又醉了。”他妻子一直轻蔑地撇着嘴,推着梁峰说:“赶紧去睡一会儿,一会儿猫尿就出来了。”

梁峰搂着他老婆,眼泪流着,说:“老婆,我知道我喝多了,我想我爷啊。”他老婆很不好意思,不断推开他,他又不断去搂她。

一会儿又搂着我,自豪地说:“不是我说的,姑,你可以去问问,厂里没人说我梁峰怎么样。活干得好,从来不偷奸耍滑。对人,那也是没说的。”一会儿又很低落,“姑,你不知道,我在这儿,就是打工。厂里人永远不会给外地人机会。你干得再好,没人提拔你,你永远不可能是个车间主任。他本地人有三险,我这外地人,啥也没有。就个干工资。有啥指望?

“实际上城市不比农村美。我现在一回老家,感觉很美,有地有树,多舒服。我觉得说说农村清是美,我房子也盖了,我出门就是挣点钱。城市,除了楼还是楼,除了房还是房,除了车还是车。我是没办法,我来你北京打工。”

梁峰老婆对梁峰的每一句话都表示不屑,“就显你能”,接得非常紧凑,非常顺溜,像是唱双簧,又像是演一出熟练的戏。

下午一点半,该是梁峰上班的时间了。他老婆提醒他,他不理她:“我不去了,姑都来了,我还在乎那几十块钱?钱算啥?”他紧紧搂着老婆,又把头靠在老婆肩上,让我给他们照相。一张俊秀的脸上惊人的眼袋,长期过多喝酒留下的痕迹。他又要给福伯打电话,被老婆夺下了手机。她把他推到龙叔家的西屋里,躺在龙叔的床上,梁峰很快睡着了。

这是秋天的中午,阳光有些虚浮,但仍然很暖。我们——我和父亲;五奶奶的大儿子,我们叫龙叔的,他们一家,龙叔龙婶,儿子梁安,梁安老婆小丽和他们的儿子小点点;西安万国大哥的大儿子梁峰和他老婆——在顺义牛栏山镇姚庄村龙叔家喝酒。

村庄简陋、安静,年岁久远。有老屋,有灰尘,有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的阴影。龙叔租的那个院子分前后院,前面是一幢较新的二层小楼,房东后来加盖的;绕过小楼,后院是老房,一座三间的小平房。平房和前面的小楼之间形成一个院子,自来水管和水槽就架在院子前左方。右边是一个简陋的红色石棉瓦搭成的小厨房,厨房旁有两棵高大的柿子树,艳红的柿子挂在稀疏的绿叶中间,活泼,也有奇怪的安稳。

平房低矮,小窗窄门。里面的设施非常简单,没有常居家庭那种积年物品的拥挤,只是简洁的暂居状态,但奇怪的是却有家的基本感觉。是因为人,完整的一家人,还是因为这安稳的空间,这两棵柿子树?

龙叔上个月刚回过梁庄,和西安的万立二哥、虎子一样,回家治病,割痔疮。生病的时候,梁庄人总是千里迢迢回到穰县治病,哪怕只是像割痔疮这样的小问题,更不用说二哥的糖尿病、虎子的断腿。

梁安戴着一副眼镜,个子不高,黑得透亮,细瘦,不爱说话,很有主见的样子。小丽已经又有八个月左右的身孕,长脸,脸上布着一层淡淡的雀斑,忠厚里透着点小风情。她的肚子高高隆起,但儿子要求她抱时,还能够麻利地把儿子抱起来,用臂膀夹在旁边。

梁峰在特种玻璃厂上班,他的老婆在姚庄村的一个电子厂上班。他们住在这个村庄的另一头。梁峰看起来非常腼腆,皮肤白皙,浓眉长眼,挺鼻薄唇,很俊的一个小伙子。他老婆圆脸圆眼,又剪了一个娃娃头,很可爱。

和梁峰同在一个厂上班的万科三哥没来。万科是梁峰的亲叔叔、福伯的三儿子,前几天在电话里约好今天一起在龙叔家见面。问梁峰是怎么回事,他的回答模模糊糊的,很不清楚。

梁峰夫妻来北京已经七年了。我问梁峰的老婆:“孩子们来过北京吗?”

她说:“来过。梁峰妈带着她们来过一段时间,不适应,住的地方太窄,嫌挤,花销也大,就带着孩子又回去了。没办法,只能顾一头,给钱就行。”对于孩子和自己分离,梁峰老婆持一种平常的态度,并没有特别难过。一个现实的情况是,孩子真来了北京,他们并没有时间照料孩子。除了在哪儿入学,学籍、户籍这些具体的制度问题之外,他们很难按照学校的节奏来安排自己的工作,每天早七晚七的班,十二小时的工作长度,居住条件差,也请不起保姆。更何况,他们对自己教育孩子的能力也有所怀疑。

在吃饭、喝酒和聊天的过程中,梁安很少说话,也不喝酒,一边听着,一边很周到地照顾大家。他吃饭非常少,能感觉到他心里不舒展,有郁结。

龙叔说:“梁安啊,心事有点重。从小都好操心。小时候,村里人都说,这娃儿将来有材料。我都给他说,凡事别想惩多,咱干哪儿是哪儿,肯定饿不死。”

在梁庄的同龄男孩中,梁安干得非常不错。1987年出生,2011年来北京打工,先是在建筑工地做小工,刮腻子,拎泥包。2006年开始单干,做一个“小包工头”,自己找活,承包下来,然后领一帮工人去干。2008年,二十一岁的梁安开着自己的昌河车回到梁庄,盖房、结婚,共花了二十多万。离开时把车放在家里,回北京又买了一辆长安之星,中型面包车,手续办下来,将近七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