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球出来了

这是一位老乡在万敏的工厂里给我讲的故事。他来之后,经过攀谈,才知道,我们也算是亲戚。他是我妹夫的堂哥,死者是他的亲弟弟,叫金。

金人好,务实。挣二十年钱,盖一座房子,前后一进院,可气派得很。住了不到一年时间,人就走了。

他初中毕业之后,开始跟着别人在山里打被套,湖北南漳县,挑着担子下乡,干了一年多,那时才十七岁。在山里卖衣服,也跑有几年。在湖北竹溪摆摊卖衣服。1995年在湖北荆门卖电烙馍。在那儿干有十几年,也挣了一点钱,最后不敢在那儿干了。当地一个地痞生意不好,就老琢磨着把他们撵走。有一次金在店铺,人家上来就打他,把他胳膊都打折了。他那做生意的地方小得很,最多八个平方米,上下铺,上面睡人,排着睡两仨人,下面卖馍。早晨三四点起来,晚上八九点卖完。被打得干不成,2008年的时候,东西转给别人,回家了。把房子盖盖,又盖了鸡舍,在村里养鸡,最后没挣住啥钱。后来到郑州干绿化,跟着我那小兄弟干。后来,爹中风,弟弟说你回来照顾,我给你钱。他心里不太美,你们都忙着挣钱,叫我照顾老人。这事儿,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其实我那个小弟也不是坏心眼,他就想着,让老爹有个人照顾。2010年7月份,金就到东莞这儿干活。从家里走,他是带着情绪走的。

在虎门这儿,把房子租赁好,两间房,对门,一间厨房,一间住人,这边还算比较发达,大路灯,大马路。就打电话让我那弟妹玉平来,做计件工,可以领回家自己做。玉平带着小孩儿从家里坐车往这儿赶,前一天晚上九点,在路上发短信还通,再联系就联系不上了。第二天傍晚的时候,玉平到东莞这边,找不到地儿,一下子也不知道找谁,就往家打电话,找老乡的电话,问金说的地方在哪儿。这一片儿有老乡。耽耽搁搁,等到虎门,已经是半夜了。叫门,一直不开,又到其他老乡那儿找,也找不着。再回去叫门,又不敢大声叫,怕引起注意,还是一直不开。一直等到下半夜,也不见人回来,老乡那儿到处找,都找不到。就想着肯定是出事了。第三天早晨十来点钟,周边住的人都上班走了,老乡们赶紧过来,偷偷把门别开,金躺在床上,已经不行了。估计是给玉平通电话的那个晚上就已经不行了。

所以,我好说,人出来可怜,这要是在村里,说啥也不会出现这事儿。你一天不开门,大家都会想,这是咋回事了。

门别开后,金身上啥也没穿,在床上斜躺着。心口乌紫乌紫的,往下陷着。老乡说,那时就有点味道了。你想,虎门恁热的天,人死一天两夜,肯定不行。玉平张着嘴,想哭,老乡上来把她的嘴捂住,说,千万别哭,要是把房东惹来了,那可不得了。玉平又把哭声咽回去。都不敢吭声。大家去市场买来冰块,用塑料把尸体包起来,冰块放在里面。咱那儿有十几个老乡,可不错。给家里打电话,当时我还在家里。一接住电话,就赶紧到市里租冷藏棺租车,准备把人拉回来。我们是那天中午十二点多走的,第二天早上四点多到的虎门,人已经去世两天两夜。老乡们十几个人都在外面站着,轮流一个一个地去,把流出来的水接下来倒掉。怕惊动别人。

我进去之后,感觉味道大得很,甜,腥,难闻哩很,死人气味很大。金的肚子已经胀多大,脸上不要紧,被子上流一摊血,估计是心肌梗死,洗完澡,突然不行了。金之前得过病,嘴有点歪,面部神经麻痹。来东莞之前几个月头动过手术,头上有阴影,怀疑是肿瘤,打开头骨之后,没问题,又合上。

俺们都是闭住气进去的。用被子包出来,人抬到车上。从上去到下来连十分钟都没有。俺们开着车出来,老乡们马上散开,到各个路口,怕人家挡住,原来出过这种事。人死了,被房东发现,房东拦住不叫走,说晦气,还要赔偿他几万块钱。你说人坏不坏?

人装在尸体袋里,马上出发,第二天下午到家。我坐在那个车里,必须得有个自家人坐在旁边。玉平哭哭啼啼,小孩太小,不能让她们娘俩坐。气味非常大,甜腥味,怪得很,直想反胃。人家司机都有准备,拿着花露水不停在喷。中间有好几次,我被憋得上不来气,让司机在路边停下来,哇哇吐着,眼泪鼻涕的,把苦胆都吐出来了。后来就是干呕,啥也吐不出来。我是想吐也吐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我想着我这兄弟可怜,两个娃儿,一个十二三岁,一个七八岁,以后日子怎么过。

回家之后,尸体袋一揭,人都变了,全身都发紫了,变哩都不认得了。眼球都在眼外面了,开始坏了。冷冻棺也不行。颜色都变完了,不像个人了,浑身都发了,身体肿多大。这也没法,冷藏棺也不行,到夜里就埋了。下身勉强套个衣服,上身都不敢摸,一摸那皮都粘到手上。用毛巾洗脸,皮肤都粘到毛巾上了。真是不像人了。俺们就直接拎着麻绳和褥子把他抬到棺材里。进来的人都被熏跑了。

当时也没想着火化还是土理的事儿。一是怕火化,不想火化在外地,魂连家都找不着。真要是死在家里,政府非要火化,咱也就火化了。另外一个是想着老父亲再看看,娃儿没了,连人都看不见,老头肯定受不了。还有一个,人是暴死,不明不白的,悬在外处,非得回来才算落住根,要不然,魂也没个着落。都没在一起商量过,就一心一意想着让他回来。

金在家盖了十四间房,2009年盖的,花有十几万,也没住几天。我这兄弟,说起来也可怜,一辈子没享过啥福。这刚又出去,人就没了。

金的哥哥用他粗糙的大手抹着眼泪,长声叹气。大家都沉默不语。千里运尸,我们在电视、电影里看过这样的情节。但是,这样的事件,居然就我的身边,就是我所认识的亲戚的命运。除开电影那喜剧的、夸张的表达,它要面对一个最具体的问题:那漫长的运尸过程,尸体该有怎样的变化呢?作为人的那一部分,他还在吗?

金突然在异地死亡,家里人连想都没想,就把他往家带。他们为什么要长途奔走,花钱,费时费力,忍受着异味,回到那个村庄?因为村庄是他的家。那个城市,跟他没有任何关系。葬在那里,只能是孤魂野鬼。哪怕是相貌改变,异味冲天,他也要回家。

伤心是如此普遍的存在状态,以至于我们把它尘封在心里,以为忘了它。当我们提起它时,眼泪才突然迸发出来,那伤心仿佛刚从黑暗中醒来、萌芽,并慢慢生长。有一天我和一位出版社的编辑谈起这本书,讲到这个故事。那个年轻的女编辑说起她的表哥。她的表哥在广州打工,有一天晚上跳河自杀了,因为恋爱的事情。家里人委派她去收尸,说到她看到尸体情形的时候,她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长发遮住了她的眼睛,只有肩膀在剧烈地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