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的“老太婆”(第2/3页)

我是在干燥剂厂干活。别看那一个个白的圆的颗粒很干净,制作过程可脏得很、累得很,你就想吧,就像在面粉厂一样,一天下来,浑身白,非得天天洗澡。俺们干这个活,一个月比人家多五十块钱灰尘费。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强度很大,至少十个小时是满打满干。你就是不干活,也不让出车间,活干完时,想偷个懒,摊个袋子坐在地上,有时坐在倒胶的桶上。大家都愿意加这个班,单指望长白班,一天就四十八块钱,根本挣不来钱。加班一小时六块钱,这时候最高兴。从早晨七点到干到晚上九点,一个月能发到两千七八百块钱。

满勤奖是五十块钱,我今天不去,这个月就没有了。来这四年,从来没有请过假,一个小时都不请。天天上班,礼拜天更要上班,不叫加班要求着加班,全指望星期天加班挣钱。一天五十五块钱,加班都愿意。要是说过个礼拜天,大家还不过呢,没钱,谁舍得过。

干得时间长了,技术是没问题,就是熟能生巧的活儿。知道啥时候加胶粉,滚成球。一边往里加胶,一边兑水,比例得拿准。球的大小是根据眼力。说让弄2到5毫米大小,就可以弄。不会有多大差别。其实也没啥危险,就是脏些。我没有想着到别的厂,怪自由,工资觉得也可以了。生活费二三百块钱就够了,有时候,甜甜回来了,割点肉买点菜,我自己就下碗面条吃点算了。房租一月二百元,卫生费一季度三十元,水费五十元,一个月下来得花去五百多块钱。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老板也精得很。像我们那个活,同样的量,原来十二个人干,现在变成四个人干。这还不说,现在活又增加了,原来每天定量八袋硅胶原料得干完,现在变为十二袋。都想着赶紧干完,好歇一会儿,可是不行,你要是干哩快了,老板又加量。累得不得了,你先干完了,第二天老板又加量。

俺们的活是厂里最累的,最自由的。干熟练了,十二个小时的活,十个小时都干完了。不敢叫老板知道,老板知道又要加量。你知道俺们是咋干的,一站就站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只有两只手来回动,加料加水。一上午下来,腿都站肿了。站成习惯了,就想着一口气干完。

为啥不歇着干着?你不干不知道。原因是啥?主要是不想戴口罩,戴几层,太闷气。想着赶紧干完了可以摘下来。这活很脏,非得戴口罩,机器一开,满屋子都是粉屑。领导一般都不往车间进,我在这个厂四年,领导连一次车间都没进去过。后来加到一天干二十五袋,现在可好,又加到五十袋,工资就长了五块钱。是被人家逮住了。直接减我们俩小时加班时间,原来从早七点到晚九点,现在变为从早七点变为晚七点,少给我们两个小时加班费,再狠也没有老板狠。

去年我还买了一件衣裳,你看,就是身上这个红毛衣,甜甜非让我买,太红了。我都不敢穿。今年我都打算了,啥也不买了,赶紧攒钱,先把房子盖了。我再恶干几年,甜甜再帮我三二年,估计到时能盖起个房子。

我喜欢干净,收拾得干干净净,买几样家具,也算是个人家,我自己也过两天清气日子。蛋儿这个娃儿机灵,就是不爱说话。等他大了,他有本事了自己盖。不过就是盖了房子,暂时也不会回去。

甜甜真是懂事,我一般不说她。十四岁出来,一直在电子厂干。她不愿在这儿,说冬天太冷了,想到广州去看看。我不行,我离不开她,在这儿,是个亲人。我这个厂还行,我不想走。她在这儿,就是因为我。

我也不花钱,来这些年,就出去吃过一次饭,还是厂里同事请的。我舍不得,想着任务大,原来得花钱给他治病,我是想着他能好,盼一年盼一年,盼个这。死了也好,我也清气一下。

蛋儿今年都十岁了,才上小学二年级,在咱们城里上寄宿班。成绩差得很,就不进教室,不写字。坐不住,在班里发急,都说有多动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前段时间,寄宿班的老师来电话,说语文、数学考了30分,拼音啥也不会。学费贵得很,半年2600元。现在一个月才放一次假,我给他奶奶打电话说,多到城里看他几趟,给他买点好吃的。想着没爸了,可怜巴巴的。蛋儿我有亏欠,有几年我都没回去,没有管过他,现在还是管不了他。

今年春节我是不想回去,这十一刚回去过,再回去,太花钱了。又想着蛋儿咋办?我和他姐都不回家,他肯定心里不美。走着说着。

云姐在叙说的时候,甜甜一直坐在云姐旁边,也不说话,就那样听着妈妈讲。我问甜甜,你还记得你妈不在家过年吗?甜甜笑着说,可记得,老觉得她不在家过年,想着叫她回来,她不回来,我那时候都知道她是生我爸的气。

我说:“云姐,你得过个星期天,学着逛逛商场什么的,也给自己买件衣服。”

云姐笑起来:“我又不出门,穿啥都一样,我是一到商场头都晕。”

“你还年轻,将来还要嫁人呢!”

云姐的脸“腾”一下红了,说:“嫁啥人,我是不嫁了,伺候人够了,我就想清气。再说,我都老太婆了。”

“俺们那儿都是我这年龄的,老太婆了。”这是云姐刚才在讲述她们车间情况时随口说出的话,她真的把自己看作是“老太婆”了。云姐,1971年出生,40岁,典型的70后。在城市,关于70后的叙事才刚刚开始,刚刚进入历史的视野。

无论做什么,说什么,云姐都还是笑笑的。但是,那不是平和、安静的笑,她的笑有一种懦弱、担心和害怕,她甚至连对自己的哥哥都有一种过分的感激,她觉得她不配兄长的关怀,因为她太过贫穷,因为她的生活不够体面。她现在最高兴的事就是能够加到班。她高兴加班,因为只有加班,她一个月才能挣到两千多块钱。所以,从下午六点下班到晚上九点钟,那三个小时,是她干活最舒畅的时候。

我让云姐带我到她的工厂去参观一下。她说,现在的这个工厂肯定不让进,管理很严,但可以去以前的厂区看一看。沿着村庄外面的一条河,上桥,过一条灰尘漫天的公路,在公路边,一个有着铁门的厂子,那就是干燥剂厂。门口两只大狼狗朝我们狂叫,看见云姐,往后退去,它们还认识云姐。云姐带我走进空荡荡的车间。所谓车间,其实就是一个简陋的敞开式的操作间。一排像搅拌机那样的圆筒横着,筒旁边有一个像水管一样的弯曲管子,还有一个手柄什么的。旁边是几堆堆得很高的袋子,这袋子就是制作干燥剂的原料。她站在筒面前,给我演示她如何工作。空荡荡的简陋的车间,没有任何意味,没有任何生机,也没有任何色彩。云姐说,这个车间其实还好些,新车间是全封闭式的,人完全被关在里面。我想象着机器开动的时候,瘦小的云姐站在漫天粉屑里面的情景。我无法想象,因为这车间如此敞开,那粉屑是要飞到外面,飞到公路上,飞到天空中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