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党委”

2011年农历腊月初十的早晨,“老党委”奶奶在梁庄去世,享年99岁。

“老党委”是村中人对这位老奶奶传奇般的家庭统治一种戏谑的称呼。在福伯家里,只有一个中心、一个主意、一个思想,那就是“老党委”。福伯对自己的母亲言听计从。梁庄人爱讲一个场景:八十多岁的“老党委”坐在手推车上,让六十多岁的福伯拉着自己上街,颤巍巍地从大褂里面的一个口袋里掏出藏在手帕里的钱,给家里买菜。那时候,她还掌握着家里的财政大权。

“老党委”在梁庄声名赫赫,不只是她的长寿,更是她铁一般的家庭统治力。早年经济困难时期,她安排全家的生产劳动,安排每天的饭食搭配,仔细计划每一分钱的花销,以应付这十来张都要吃饭的嘴。她要求她的五个孙子和两个孙女走有走相,坐有坐姿,绝对不能出去惹事,绝对不能自己找对象,绝对不能打架。凡在外打架者,回来先向她下跪。

在“老党委”的组织下,福伯家有条不紊,长幼有序,不但安然度过艰难岁月,并且成为那年代村中少有的殷实家庭。“老党委”一家的孙子孙女们,也总有格外的温文、通脱和安稳。

但是,她的孙子们对她却爱怨交织。万国大哥对“老党委”奶奶最不满的就是她的“忍”字诀。当年,他们和老老支书吵架,他们家五个儿子,老老支书家三个儿子,如果打架,输赢立见分晓。但是,“老党委”坚决不许。老老支书在村里大骂福伯,一家人在家里窝着,听着,不能出来。万立二哥认为,奶奶的高压管理束缚了兄弟几个的性情,没有闯劲儿,也不敢冒险。因此,村中其他人都出去做生意,发财了,他们却还在蹬三轮,没有发展。埋怨归埋怨,奶奶在他们心中,依然神圣。提到奶奶或讲奶奶什么事时,他们会肃然一变,敬重异常。

99岁,几乎一个世纪,是为喜丧。

在此前的三天里,福伯的儿女们已陆续从各个城市回到梁庄。西安的万国大哥和万立二哥,北京的三哥万科一家和梁峰一家,内蒙古乌海的万民四哥一家(在乌海市卖水果,已有八年没有回过梁庄),深圳的梁磊一家,郑州的梁平、梁东都回来了。“老党委”的这个大家族,加上媳妇女婿、外孙里孙,如今扩展为44人,全部到齐了。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柏木棺材一年年地刷漆,颜色已经发沉发亮,棺材的厚度也是农村最高规格,“456棺材”,底4寸厚,侧墙5寸厚,顶盖6寸厚,整个棺材看起来敦厚结实、威严大气。“老党委”的寿衣在她八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七套各色上好棉料和丝绸做的内衣外衣。

腊月初十的晚上,报小庙。就是活着的亲人们到庙里(不管是土地庙、观音庙,只要有神在里面就行)向神报到,这个人要到阴间了。原来梁庄有官庙,全村人共用的一个土地庙,就在韩家后面的一座祖屋里。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庙被拆毁,送葬的人就只好在庙后的河坡上或十字路口行礼,举行仪式。

万国大哥扶着八十岁的福伯,穿着长袍孝服,戴着长孝巾,走在最前面。福伯显得很衰弱,一生对母亲唯命是从的福伯,他的眼神里,有一种突然失去母亲的小孩那种无依无靠的神情。福伯手举一个麦秸扎成的草耙,草耙上夹一张草纸,草纸上写着“老党委”奶奶的名字:吴兰秀。孝子贤孙们跟在后面,头上裹着长长的白布头巾。每到一个路口,执事都要放一串鞭炮,烧一堆纸钱,又向空中撒大把的冥币。孝子们跪在地上,哭叫着“奶奶,奶奶”。这是在告诉庙里的神,奶奶要到那里了,请神把她收下,也告诉奶奶,这条路可以到达那里。这一次次的跪哭,一直到村外通向公墓的十字路口。草耙放下,众人围着草耙哭泣,然后原路返回。

腊月十一的晚上,报大庙。“老党委”的外孙女、重外孙女请来几盘响器,院子里拉上了几个一百瓦的大灯泡,灯火通明。来自不同地方的响器相互竞赛,你来我往,制造着热闹气氛。

报大庙时的队伍比头一天大得多。报小庙只是直系亲戚参加,报大庙时各地的亲属都已赶来,都要参加报庙队伍。走在前面的福伯嘴巴张着,啊啊哭着,涕泪交流,却没有声音。后面是一群孙辈男孩,再后面是嫂子辈和孙辈儿媳,再后面是一些远房亲戚。整个村庄的人几乎都出动了,沿着昨天的路,来到十字路口,一堆灰烬旁边,那草耙还在,那夹在上面的草纸也还在。众人围着草耙,跪在那里,哭泣,磕头,拿着草耙返回。从此世的家到彼世的家,福伯带领他的子孙,走过这条路,在每一个岔路口都停下来,烧纸,哭泣,告诉自己的母亲,不要走错路,只有这条路可以到另外一个世界。

五更天,万籁寂静,鸡不鸣狗不叫的时刻,“送路”的时刻到了。众子孙带着草耙,带着“老党委”生前用的枕头、被子、席及其他所有物品再次来到十字路口,把草耙和上面的草纸烧掉,这意味着“老党委”真正到阴间报到了。当天发白发亮的时候,她会看到她的子孙们在哭她,会意识到,她已经死了。她的衣服被子也都烧掉,从此以后,这个人在世间销户了。执事朝空中撒着纸钱,喊着,“捡钱啊,捡钱啊”,这是让一些饿鬼、坏鬼专心捡钱,以防他们打“老党委”,让她能够通畅地到达彼岸。

这位世纪老人,她活着,是一种象征、一种注视,村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她严厉的目光。她死了,一个时代的象征系统结束了。传统的农耕文明、家族模式和伦理关系在梁庄正式宣告结束。

腊月十二,清晨六点半钟,天色微亮。出丧。“老党委”的子孙们亲自抬棺,他们不用假借别人,孙子辈万国万立万科万民,重孙辈梁峰梁东梁磊梁平,再加上四个孙女婿和重孙女婿,完全可以把棺材抬起来,送到墓中。一路缓慢行走,天色大亮,头晚和衣睡在各家的亲戚都赶来,跟在后面,村庄的人也逐渐出来,跟在后面,走向墓地。

人群稀稀落落地跟着,绵延成一条路线。这是一条古老的路,村庄中的每个人,都会沿着这条路,走向死亡。

一个村庄里,一个人的死亡也是所有人经历的一次死亡。一次葬礼就是一次心灵教育,通过哀哭、跪拜、呼唤,在世的人和去世的人,融为一体,共同完成生命的轮回。在这过程中,观者的悲凉之感会时时涌现,然而也会因熟悉而产生一种温馨感和归属感。沿着这条路,我们可以找到家,可以走向那里亲人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