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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传统,村落里的消闲生活也是从一早开始,到了中午,依然要歇晌。正阳日头里的村落,就寂静得很。酣睡的空气都有着感染性,当那些卖菜或者收购旧家电的贩子,骑了自行车来到这里,不禁也会从车上下来,靠了一棵树,或者一截土墙,甚而至于就地躺下,转眼间便熟睡过去。太阳将村落晒得烘热。由于地里不再种庄稼,取而代之的是建筑垃圾,就像封了一层水泥沙土的硬壳,多少改变了这里的气候,不大像湿润的江南了,变得干燥,消耗着人身体内的水份。虽然是这么闲着,可却依然觉着身上乏。午时这一觉可睡到三四点光景,起来后有一阵子意兴阑珊,在狭隘的村道上茫然地走动,有一点白日梦的意思。不过,再过些时候,日头下去些,不那么燥热和干焦,土里面有一股子压抑住的略带潮意的气息起来,还能感觉到它的轻盈和沁凉,村落稍许润泽了一些。人呢?也清醒了。此时,就有了另一番活跃。租房的外帮人渐渐回来了,村道上的往返便频繁了。外乡的口音交汇着,有一些嘈杂,却有生气。韩燕来他们这些读书的小孩子,就是夹杂在外乡人里面放学回家的。他们尖利地呼啸着,挥舞着路上拾来的枝条竹片,驱赶着外乡人,迫使他们让开道,让他们奔跑而去。外乡人受了他们的推挤,并不发怒,还嘿嘿地赔笑。他们有些欺生呢!大人言谈里流露出的歧视,影响了他们,他们就自以为高出外乡人一头。甚至,外乡人还刺激起他们凌弱的心情。所以,看见外乡人,他们就格外的兴奋。外乡人越是谦恭,韩燕来他们就越是无理。但事实上呢?他们并不像表面上那么蛮横,好比大人们也并不像有意表现的那么有成见,他们甚至比对自己村子里的人更喜欢一点这些外乡人。除去外乡人对他们小孩子谦恭的理由,还因为,外乡人显然要更有趣。外乡人其实见识比较多,而本村的人,说是在上海大城市,可是就连跨过铁路去往市中心区,都让他们生怯的。吃罢晚饭,韩燕来他们常常结伴去到某一个外乡人房中,与他们胡调一番。有时候,他们也能听到一些正经的道理呢!

比如那个胡郎中。胡郎中其实并不姓胡,本职也不行医,而是贩药。就是说,将居民家吃不完的药收购来,然后送往缺医少药的偏僻农村,从中赚一点差价,以此为生。社会对这行当普遍存有偏见,可事实上,老话不是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吗?胡郎中就是其中的状元。胡郎中对业务很钻研,每一种药收来,他都要仔细查看有效期和说明书。久而久之,就成了半个郎中。村里的人有一点小病,就会到他这里,让他问个诊,在讨点药,他只按收购价收钱。于是,人们便叫他“郎中”,“胡”姓则来自“江湖”两个字中的一个。“胡郎中”就是这么来的。胡郎中是村子里比较早的租户之一,他所租住的是房东家盖起新楼以后,来不及拆的一间旧屋。里间是他住,外间拴了几只膻气很重的山羊。可能是做药这一行的买卖,胡郎中也染了许多医学的习气,他特别讲卫生。用旧挂历纸,翻过来的光面将四壁贴起来,倘拍死个蚊子,用湿抹布一擦,就擦去了血迹。他将桌椅板凳,还有那个改装有许多格子,专门盛药的木柜,都漆成白色,再洒上许多福尔马林药水,真就像一个药房和诊所了。墙上还挂了一面镜框,镜框里是一张南京药学院的毕业证书,也不知有没有这学院。总之,看上去是正规的。当韩燕来他们到胡郎中这里,扑面而来一股膻气和福尔马林药水相混合的古怪气味,胡郎中就在其中忙碌,将白日里收来的药分类,重新包装。他们装作要抢他药吃的样子,他就会说:药不是什么好东西,是药三分毒。韩燕来他们要是问:那么药做出来是给谁吃的?胡郎中的回答就令人耳目一新了。他说:药是给那些吃药吃坏的人吃的。看着韩燕来他们困惑的表情,胡郎中又进一步解释:比如喝醉酒的人是用什么解酒?还是酒;给药吃坏了的人,就只有用药救;往往是第一种药的害处,用第二种药治,第二种药的害处,用第三种药治;所以,你们小孩子,开头第一次吃药,就必要慎重;一旦吃下药,好比是破了童子身——以下的话,就似懂非懂了,韩燕来他们又呼啸着离开去了。

而另一位真正的郎中,名字却不叫郎中,而是叫“大力士”。大力士是河南人,传说他在少林寺做过和尚,后来还俗,带一家老小租住在人家新楼的底层,其实是半个地下室,本来是存放农具杂物的。大力士有武功,所以行的是带气推拿。看他推拿,真有几分惊心动魄。一个长条汉子,平躺在床板上,自己都动弹不了,可大力士就能叫他翻过来,折过去,两条腿在空中剪着麻花。还有的时候,则是举重若轻,只是伸出两指,在病人腰背的几处穴位点上几点,那人立马站起来行动无碍了。找他来治病的多是伤了腰腿的,也是出力人的职业病。因此,他在这一带有些名声。不过,除了气功推拿,他另还有个职业,卖炒货。他家的房东就时常被两种气味熏倒,一种是浓郁的奶油香精味,另一种的气味就古怪了,有些像尿素里的氨水味,又有些像醋味。前者是制作奶油瓜子,后者则是椒盐。有馋嘴的小孩子问他讨瓜子吃,他一律不给,倒不是他小气,而是因为,他在其中用的是工业的添加剂。要是问他吃死人怎么办,他不像胡郎中那么有道理,只是喃喃地说:吃不死,吃不死!可待等小孩子瞅空又向箩筐里的炒货伸爪子,他的手脚可不像他的觜木讷,一下子就逮住了。他果真是个不善言的人,有一回,镇政府计划生育办公室的人来,查问他有没有家乡政府的准生证,他说不出话来,最后问急了,他红了脸,弯腰拾起一块砖——计生办的人以为他要动武,赶紧四散开,不料,他却是对着自己脑门“啪”的一下,砖碎成四爿。

这些外乡人里,藏龙卧虎似地,有着一些奇人呢!有一天夜里,忽然响起尖利的警笛声,三辆警车相跟着开进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起来了,推门循着声音过去,最终聚拢在一条短巷里。只见,一群警察夹着一个外乡人正走出一间披屋。那外乡人只穿了条短裤,在手电筒的光里面,身子显得特别白,像拧毛巾似地拧成几股,被推进警车,然后又呼啸着警笛开出,另一辆也尾随而去,余下第三辆的人向房主问话。那房主抖得像筛糠似的,话都说不成句了。这位房客在此住了有两个月,在前边马路边一爿摩托车修理铺打工,少言寡语,从不和人搭讪。偶有人与他打个照面,便看出他长了一张清秀的白脸,照理该是孱弱的,可眼光却很沉着,看人一点不躲闪。谁能想到,他是有命案在身的通缉犯!最后一辆警车开走后,人们还聚在巷道里,久久不愿散去。下弦月也起来了,将村落照得透亮,看上去,就像一个架构复杂精巧的蚁穴。不熟悉的人走进去,就好像走进了迷宫,最适合小孩子捉迷藏了。从这事发生以后,派出所就开始过来调查登记外来人口了。先是登记身份证号码,然后让申请办理准住证。要将人都找全、齐就不容易了,因为外来人员所操营生各种各样,起居作息就不在一个时间里。再要让他们自觉申请,拍照,填表,办证,就更难了。于是又转过身找房主担保,而房主大多不肯承认出租房屋,怕要找他们上税,又怕要他们拆违章建筑。怕这怕那,归结起来其实就是乡下人怕官,总以为自己短三分理。所以,做起来也很磨功夫。负责这一片的户籍警老曹,三天两头跑这里,一跑就是大半年,和村民渐渐地就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