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唐朝晖 记者(第4/6页)

问:您也是在说自己的小说读者。您能够说说您发在《大家》刊物上的那个约六万字的最新小说《神秘的列车之旅》吗?

答:这是一个较复杂的小说。说的是一个人上火车后,火车就不停,然后碰见了神秘的列车长与他谈话。(稍作停顿)我现在也说不清楚,主要表现了什么,我刚写完不久,我还未搞清,写时更不可能去想,凭直觉写作。

问:就像您的其它小说一样,要写完一段时间后,才清楚您所描绘的“灵魂”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答:对。

问:从您的作品和谈话中,我可以感觉到,您对博尔赫斯有较深的研究。

答:艺术家对日常自我不满,总是通过幻想来重塑自己新的形象,但这种幻想又是无法证实的,只能用自己的努力去证实。许多艺术家都在努力。

问:我想起博尔赫斯的《另一次死亡》,您是怎样用“残雪的方式”来解读的呢?

答:对于博尔赫斯的每一篇文章,我都认真读,每篇最少读四五遍。你说的《另一次死亡》一文是博尔赫斯描写了一个在战斗中当了逃兵的人,后来到乡下当农民,隐居起来。干什么呢?他去“做梦”,每次都是噩梦一场,在大脑中,他重演那次战争,在梦中他把自己的形象改过来,不是当逃兵,而是冲锋在前。这个“梦”,他做了三十多年,因为每做完梦醒来,又不能证实他的勇敢,他还是个逃兵。这个铁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艺术家也如此,他要改变日常的自我形象,而日常自我形象是注定了的,是改变不了的。有人说残雪就是这种孤僻、怪异的一个人(大家笑),但艺术家不服气,只好去搞艺术创造。像“逃兵”一样,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通过艺术家的想像和塑造,他得到了回报,他冲锋在前,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胸膛。他死了。

问:您不仅给自己的读者,而且对卡夫卡、博尔赫斯的读者都指出了一种全新的阅读视角。您无论是阅读,还是写作,都形成了一套自己的“体系”。一切以这套“体系”为准则。

答:人的肉体是灵魂的衣服。人类的童年时期已经过去,人类正一步步长大。很多人认为灵魂是简单的东西,也就有人认为我写不了多久,实质上,人的灵魂是最丰富最广大的世界。我们看见的,只是灵魂外面的东西。人的灵魂是真的有。

问:如果具体来谈您的一部具有代表性的小说,您说是哪一篇呢?

答:(稍作沉思)《苍老的浮云》。

问:《苍老的浮云》核心人物之一——更善无,作为一位极具中国文化特色的男人,他厌倦行为规范,他认为生活许多方面是无意义的,但他在母亲等人和自己的驱使下又去模仿大多数人的行为,这种模仿是不是人们的无数次模仿之一?更善无厌倦如此,但在不自觉中又随波逐流,这是人的命运吗?抗争的无效性?您能否谈谈您今天对更善无的认识呢?

答:这个人物很接近于日常层面上的自我。在艺术探索者的日常生活中,自我寸步难行,几乎接近于“无”或“什么也不是”。这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行为有着清醒的认识,这种认识也使他将自己同芸芸众生区别开来,这是成为“人”的第一步。更善无这个人物与虚汝华是对应的,他用肉体的虚无感呼应着虚汝华关于精神世界的证实。他们两个人的痛苦是一种痛苦的两种形式,也即生命的痛苦。

问:可不可以这样说,更善无与虚汝华是各自的影子,小说的氛围和发展让我得出了这一结论,尤其是虚汝华的一句话更点醒了我,她说:“你是一个影子一类的东西,你的确什么也不是,其实我也这样。”推而广之,并且您的小说确实给了我这样一种信息:残雪小说的所有人物(甚至是其余生灵)都是相互间的一个影子,这是第一点;第二点就是,所有小说人物都是残雪灵魂里的影子;第三点,残雪也是一个影子,我们万物都是。

答:虚汝华说自己是影子,为自身存在的稀薄而惶惶不安,她说的是自己的虚幻感。但能够说出(意识到)自身的虚幻感正好说明了她不仅仅是影子。虚汝华用不停的“说”所证实的恰好是她的存在,更善无也如此,只是更善无比较表面,他的境界总在摇摆中,不如虚汝华那么坚硬、纯净。虚汝华的存在就是她的精神境界,那种东西是虚的,但绝不是影子,我们已经在作品中领教过那种东西的力量了。如果把这世界看成绝对的虚无,也就没有必要写篇小说了。我的世界绝对不是“无为”,而是歌德倡导的“行动”。

问:小说中的两位核心人物:更善无和虚汝华,他们似乎是一个人的一分为二,但她(他)们又拥抱私通了,这里蕴涵了人生的一种无奈吗?并且这对矛盾的灵魂做着一个相同的梦:裂缝的龟(又是一种“裂缝”,但又同在一“龟壳”上)。眼珠被割出了血(但依旧可以看见),并且还在爬。读到这些时,我内心有种痛快淋漓的感觉,您把灵魂和世俗两种生活的人,那种分裂性、矛盾性、统一性,展现得让人震惊。

答:那种“私通”当然是无奈的,但也是必然的结果。他们都有着很高的精神追求,相互通过对方来证实自己的追求。人不能生活在半空中,只能与现实达成妥协。人只要活着,就有无奈,除非去死掉。他们之间的“私通”是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之下“活”的尝试,内在的热度当然是极高的。有理想的读者一定可以透过词句的表现看出真实的情感。嫌恶是对肉体而言的,精神与肉体对立,又不得不迁就肉体,被虚幻感折磨得走投无路的这两个人,心底仍然埋藏着不灭的希望,这希望导致了私通,真不可思议。所谓私通,不就是鸿沟飞越的瞬间吗,之后的无穷无尽的恶心仍然是生命存在过的显示。

问:整篇小说被树、铁门、花、梦、黄瓜等等所充满,但这些物件的对面都有一面镜子,所有的人与事被互相“窥视”和“映照”在小说中,我总被“窥视”、“模仿”、“梦”等词和氛围所困扰,您怎样看这些词的寓意?

答:如果人在现实生活中充满了自我意识(当然不可能有这样的人),他就会处处感到那些词汇。小说艺术的这种描绘就是让灵魂出窍,让真实自我直接现身。所以到处都是镜子,到处都是窥视。母亲、父亲、岳父、麻老五等等,这些神秘的人物,全都成为主人公认识自我的镜子,也许他(她)们的境界比主人公更高,而且有无穷无尽的精力。他们(包括那些花、黄瓜、树等等)逼迫着主人公通过他们照出自己,就是想要避开也不行,逃也逃不掉。我想,灵魂的里面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