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近藤直子 日本著名评论家、翻译家(第2/4页)

答:真有身临其境的感觉。我创作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凡是不属于我的体验而又被我写出来了的那些东西,必定是最成功的。这里所说的体验是那种表层的、被意识到的体验吧。谁又知道在那个混沌的原始地带情况是什么样的呢?一片繁忙,比蚂蚁窝还复杂万倍吧。从地面一直钻下去,钻到球体的中心;或从海面沉下去,沉到深而又深的海底,丝毫没有光线的处所,那里的体验是什么样的?至少我记录下的反映了那种情况吧。但那种体验又同表面的体验连成一个整体,上面部分很小,下面其大无比。不如说,上面的部分随着下面部分的发现而扩张吧。

问:读者之所以看了作品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大概是每个人都有那种深处的储藏冒出地壳的瞬间吧。我们所过的生活都不是我们向往的,我们向往的是什么呢?就要由那种古老的存在来作出说明了。有一个陌生人在作品里说话,用不安的语调否定我们的意识,他是很横蛮的,他的专横是作者或读者没法抗拒的。一代一代遗传下来的记忆实际上支配了我们的意识,我们能做的,只能是挖掘,而不是改变。我想象自己在那种地方辗转,用指头触摸那些粗糙的矿脉……我时常感到通道被阻塞了,身体被落下的泥块挤压,真痛苦啊。

答:面对作品就是人的视线同对象交叉吧。对象是达不到的,只能通过那种“场”的作用力去预测。

问:由此也可以说对象是一种过程吧。比如你的中篇《痕》,主人公是实体模糊的,但感觉得到他在不断冲动,他的冲动仅仅留下痕迹。

答: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凡是明白了的东西就不能再写,否则成了“硬写”。

问:由一种明白,又产生更多的迷惑。冰山上面部分的扩张刺激着水下部分的探索。(笑)

答:是不是本质在同人拉开距离呢?

问:本质只能够接近。所以你为了产生距离而写,其实也是为了接近本质而写。看着遥远的目标,那种欲望像火一样在心底燃烧。凡是没有距离感的东西大概都是离本质很远的东西。我心目中的现代艺术,是本质的艺术。这样的文学必然有种语言上的原始力,扫荡一切既存现实。

答:我有时在梦中创作,写下一些令自己流泪的句子,自己一边读那些不能理解的句子(在梦中却是能深深地理解),一边想:“这是从未有过的啊。”但我在白天创作时从未像那样感动过。是不是人到了夜里就有机会同本质汇合?

问:太有意思了。我也做梦,我的梦大都是不堪回首的噩梦。真可怕啊。具体情节说不清,所以才额外恐怖的吧。我又想,人为什么要在白天为了产生距离而写?大概又是为了同本质隔开吧,这又推翻了刚才的结论了。地心的引力让我们同本质隔开,幻想的天性使我们向本质突进。天性是靠不住的,轻率的,引力则令人恶心。

我十三岁那年,一个人站在一家小电影院的门口,听着喇叭里传出卡夫卡《审判》的台词,是一名男子低沉的声音,我突然感动了。在那之前我并未读懂原文。现在回想起来,那就是原始的记忆被唤醒的瞬间吧。每个人都有这种事,但只有少数人可以执著于这种瞬间,将其扩展。读卡夫卡,最原始的美景永远同可怕的东西紧紧缠在一起,同夜间发生的那些事一模一样。

答:我能够记得起的最早的感动是读《红楼梦》和《安娜・卡列尼娜》。我想即使在当时(也是十三四岁吧),那恐怕也不仅仅局限于世俗层面上的感动。我之所以一遍又一遍地回到女主角受难的场面,可能正是内心死亡意识的觉醒,我不知不觉地、朦胧地感到,人生有一堵越不过去的墙。当时我还画过一幅宝玉哭黛玉的画,是临摹了书上的插画。那些悲惨的段落我都记得烂熟,但是整本书的结构、社会背景、人物描写等等在我脑子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一直到今天我还是这样读书。我特别偏爱悲剧,有时难过得昏头昏脑的。对于喜剧,我往往不怎么认真去看,只是作为消遣。我现在认为只有悲剧可以抵达本质。当然悲剧不一定是纯粹的悲剧。歌德将自己的作品称为悲剧(《浮士德》),我看说是正剧也可以吧,道理同鲁迅谈《阿Q正传》所说的是一样。

问:读作品有时是一种享受,有时又是一种刑罚……

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反正不能停止突围。经常我读着自己喜爱的作家,一行行读下去,但是一点感觉都没有,那是我自己内部没有发动起来,不能与作品中的排斥力抗衡,那种时候只好放弃。

问:一般在开始时总是刑罚,慢慢地、慢慢地,最后才变成享受,越是有意思的作品这个过程越长。当然有个前提:我知道刑罚后面有我最渴求的东西。否则谁愿意为受苦而受苦呢。还有的作品,对我永远只是刑罚,我虽隐约地感到它有意思,就是不能真正进入,这就是宿命的悲哀了。

答:那就留待日后再重读。我也经常碰见那类作品。比如《浮士德》,我年轻时就读过,印象也深,但并不觉得是享受。直到现在重读,才拉开了距离,体会到本质性的东西。经典的东西恐怕永远是经典。

问:为什么会是刑罚呢?还是死亡的威胁吧,那种拒斥的力量让人在一瞬间丧失了生的意志。

关于复仇

(在残雪家中,季节为冬天)

问:日本有四十七个武士集体为主人复仇的故事。主人赤穗被皇家官员百般刁难,奋起反抗,导致杀身之祸。他的四十七个武士为了给他报仇历尽了艰辛,忍辱负重,最后终于将元凶的头砍下,使主人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息。随后他们自己也全部自杀了。我觉得这个故事非常深奥,同你刚才谈到你的复仇有种什么共同的东西,那种东西到底是什么,以后会显出来的吧。你的仇人是一个恶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是不是会变成一种理念呢?

答:我不知道。我现在还太情绪化了,发生过的事情历历在目,我总觉得非做点什么不可。静下来,我又感到复仇这件事实在是一件万分复杂的事。哈姆雷特要向谁复仇?我从小这么喜欢这个悲剧总不会只是因为它表面的情节吧。我还记得“文革”后上演这个剧拍成的电影,我连续看了三次,似懂非懂的。现在我真的觉得自己心里就是哈姆雷特那种感觉,我要复仇,否则无法解脱。

问:你肯定会做,这种事不做到底是非常危险的。

答:换了你的话,会怎样做呢?

问:(略一沉思)我没有你那么激烈,我会算了,抛开报仇的念头。你的仇人之所以作恶,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会死,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