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些暗示性的要点

我们就要进入故事的核心了,若要将整个过程按一特定的模式加以客观的叙述,恐怕谁也没有这个能力,传统的模式已经过时了,必须创新,不然就会出乱子。说不准就有那么一伙人打进来乱闯一场,各人为维护自己的权利勇敢地厮杀,把墙壁捅坏,最后把房屋都弄垮,他们什么都干得出的。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众人如一大群湖鸭子一样叫嚷起来,“呷呷呷……”的谁也听不见谁,从早叫到晚,从晚叫到早,搞得你成了精神病,看你罢休不罢休。这一段暗地里发生的男女私情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我们五香街百姓的精神粮食,我们表面不承认,而且鄙薄,其实谁都是一夜夜魂牵梦萦的,还在设想中自己也充一主角,参加进去,白天一有动静即赶赴现场,细细考察,搜集素材加以大胆发挥。这种行动都是单独进行的。小规模的集体讨论也常常有,那总是在某人的房间里,开着一盏昏灯或完全熄了灯来进行的,据说在昏黑中讨论这种问题是“更带戏剧性”。这种场所正是笔者获取资料的地方。笔者自从犯下那个大错误,为广大读者所抛弃,又幸而得到孤寡老妪的启发,重新赢得读者之后,性情是深沉得多,稳重得多了,笔者再也不用“闭门造车”的方式来从事艺术,而是不失时机地深入群众,“伏在他们的胸口上听呼吸”,整个的精神面貌都得到很大改观,对于自己,对于整个社会的看法,是远比从前达观得多,有信心得多了。我们群众团体的同志们在讨论的时候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尽力将脑袋凑到一块儿,彼此能闻见口中的气味,然后我们将声音压得小而又小,比蚊子叫更隐约、更含糊,简直就等于不说出声来,只是不停地动嘴唇。而听的人,就根据说话人嘴型的变化来猜测他所说的意思。某些意思的表达是极其微妙的。例如“业余文化生活”的意义并不完全等于性交,但也不完全等于“纯精神交往”,这两者都是走极端的提法,脱离了实际,我们都要反对,绝不是反对一个就等于提倡另一个,一定要掌握尺寸,严加区分,而区别是依赖于嘴角的细微牵动来进行的。除了我们团体内部的人,谁也无法心领神会这些动作的深层含义。要是在没开灯的情况下,我们就根据那些嗡叫声作出自己的判断,想象。这种聚会真太有意思了,它给每一个参加者都留下了永恒的记忆。在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们中间仍旧有许多人感叹地说,他们多么愿意时光能发生倒转,只要能在那充满了秘密欢乐的一瞬间停留,只要能重新领略那种身心的伟大颤动,他们宁愿少活十年或二十年。如今欢乐是一去不复返了,只给人留下淡淡的惆怅,那些个黑洞洞的房间里的聚会,那些个墙上晃动的鬼影,那些个无声的窃窃私语,还有不眠的长夜,充当主角的兴奋,它们都上哪儿去了?真是甜蜜可爱的回忆啊!一个人到了老年,若有幸能重返那种意境一、两次,那真是死而无憾了。笔者不失时机地频繁参加大伙的聚会,当然并不是去听他们“说些什么”。如果机械地抱着这个目的前往,那是要碰壁的,任何旧的办法都过时了,只有创造性的实践才能奏效,因为你根本不可能“听清”那些人的讲话,那是一种情趣极高的、暗示性的思维活动,全要通过有修养的主体加以“意会”才能把握。笔者通过一段时期的苦练,加上天资较高,秉性灵通,逐渐地掌握了某些要领,终于能进入那种意境,也终于得到了很大的收获。笔者将这些不完整的感受一段段加以润色,加以合乎情理的想象,一改华丽轻浮的文风,变得凝重浑厚,突出个性,突出感觉,去矫饰,去浮夸,将真实、自然还其本来面貌,作为一些关键性的要点记在了笔记本上。

要点一:X与Q的奸情是在什么情形下得以实现的?

让我们首先从Q男士这方面入手分析吧。这位男士,如我们前面所述,是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家有对他一往情深的妻子和两个好男孩,喜爱田园风光,屋前屋后种着瓜菜,喂着猫儿、狗儿、兔儿,除了迷信命运这一点以外,可说是没有什么缺点的人。然而正是那个最大的弱点害了他,使得他家破人亡的。自从那个美丽的下午他找上门去,在那间密不透风的房间里X女士为他秘密地算过命(我们无法了解详情)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丧失了理智与常识的人了,有时竟干起歹徒的行径来,与从前那个性格憨厚的人判若两人。他对一个相好的机关同事扬言道:从此他将放弃自己的主观克制,听凭命运的摆布了,这全是天意使然,那种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他无法与之抗衡,连挣扎也是不可能的,他只能乖乖就范。若有朝一日他完蛋了,也是天意。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两眼发直,牙齿磕得“哒哒”直响。同事追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也听不见,只含糊地说到什么十字路口,星期三之类,激动得声音发抖。完了忽然学起鸡叫来,声音宏亮,叫了又叫,脸红脖子粗,吓得同事大喊救命,他却又镇静下来,强调说:“我就是这样的,你们现在看出来了吧。我一直有点疯,只不过是伪装得十分好而已。我坐在办公桌边时常有这种想法,就是跳上桌子,大声学鸡叫,如你们刚才看到的情形,多年来我都忍耐着没有实行。”奸情发生之后,消息隐约地传到他所服役的机关,那位好心的同事劝他就此“罢手”,免得惹出麻烦来,他不但不领情,反而一味责怪那人不帮他的忙,怒斥他“趋炎附势”、“虚伪”、“冷酷”等等,并且喊叫起来,拿了一把锤子走过去砸玻璃窗,反正是一反常态,尽做些不可思议的举动。同事只得收起自己的好心,显出幸灾乐祸的本来面貌。从后来的行为看起来,他绝没有要“罢休”的迹象,而是干柴烈火,越烧越旺,任何事都不管不顾了。他变得疑心极重,脾气暴躁,不管谁说一句影射的话,或他自认为那人影射了他,他都要冲上去抓住那人的臂膀,“请他再重复一遍”,必得要那人百般狡辩,反复开脱之后,他才半信半疑地放手。有一天,上级交给他一项任务,他不知根据什么就认定上级在刁难他,于是由争吵发展为动手,竟然“抓住上级的头在壁上碰出了血”,还气哼哼地对劝架的人说要“辞职”,去“当叫化子”,肝火之旺,令人咋舌。X女士的妹子说,Q曾多次告诉她:他是命中注定在劫难逃的人了,这倒使他横下了一条心。他说这话时两眼炯炯发光,满脸洋溢着幸福的光彩。“世上还有这样的眼珠。你的姐姐,我至今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他的眼光又明明告诉人,他是很知道她是怎么回事的,太知道了,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要是知道的话,真不知当时还要发生什么。一个好端端的男人家,竟会在一天之间变成了一个歹徒、恶棍,看来这里面是很有一点问题的,追下去,我们只能归结于那次算命。Q男士,曾经抱着那种虚无的人生观,稀里糊涂地混了三四十年,忽然就大谈起什么眼睛里的波啦,神秘的力量啦什么的来了。当然全是瞎扯,症结只在于他那致命的迷信思想和对生活的消极态度。据说他从11岁那年起就担心着灾变,担心还未来得及向朋友永诀,死亡就突然降临,以致走路也躲躲闪闪,还患起失眠症来,这种该死的症状,一直在变本加厉地折磨他,“就像脑子里跑出了许多兔子”,他这样对人形容过。那次算命是怎么回事呢?我们的Q男士,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进五香街,其间又曾帮助头戴小绒帽的孤寡老妪推了煤车,在她家“站了七八分钟”,出来后又与跛足女士“邂逅”,最后终于“不省人事”地跌倒在X女士家的门口,谁也没看见他是怎么进的门。后来所发生的事,难道就仅仅只是“眼球的颤动”吗?(这个提法又使我们贴近了“制幻剂”的联想。会不会在那不省人事的一刹那,屋里一阵忙乱,趁机施行了某种野蛮的注射呢?当时上映的电影《公寓幽灵》不就是一个很好的提示吗?)那几下什么波的发射就决定了一个男人的一生!Q男士从不对任何人透露这一细节,因为“这种事无法叙述”,“任何语言都是一种亵渎”,“词句一吐出来头就发昏”,“绝对不能转化为语言”等等,对于X的妹子,这个目击者,也只是简单地谈到“多么明亮”之类。那呆头呆脑的妹子虽则在场,又“看不出一点迹象来”,还天真地告诉人:“这就是一见钟情,我可以断定。他俩一句话也没说,相互间也没碰一下,只是沉默,这就是情操的力量。”“哪里算了什么命,没有的事。”从表面看,那次算命好像的确“没有什么”。正是这个“没有什么”酝酿了今后的一切。一切全在假设中萌生,在那一道炫目的光芒里,Q男士完成了从蛹到成虫的变化,他咬破外壳,决定性的蜕变就完成了。(这正是X女士的拿手好戏——用看不见的意念控制人。)从那天之后,这个男人根据一种十分荒谬的观点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了,岂止不同,简直就是高人一等了。他将责任义务全都抛之脑后,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像花花公子一样在十字路口盯女人,扯住一个女人的袖子进行长达十分钟(同行女士计算)的内心表白,表白中提到火鸡啦,鸭子啦什么的,很明显是对“上床”的暗示,焦急得“站立不稳”,就要“向那女人扑过去”。他还爱好起照镜子来了,每天关起门在家里照(Q是死爱面子的人),在街上则通过橱窗玻璃来打量自己,每到一个橱窗就呆立良久,弄得店主神经紧张。对于那么钟爱他的妻子,仙女似的人儿,现在他竟用一声“哦”来回答她那些深情的唠叨,“哦”过之后马上又去照他的镜子。有一天,他忽然与妻子说到自己的外衣不能穿了,有虫子在上面爬过了。“这件事我早有预感,不知你半夜里注意听没有,簌簌地爬过去,那么多。”他撇撇嘴作了一个鬼脸,使得妻子惊慌地看他一眼,害怕极了。事后他似乎过意不去,马上又和她解释说,他说到虫子的事,是故意的,“某种邪念作怪”,有时候,他脑子里常常有这种怪念头,就像长在人身上的脓疮,不过他现在已经好了。然而他的口气是那样的忧郁,那样的不可靠,完全不像“已经好了”的样子。隔了几天他又旧病重犯,提起虫子的事,说他那件外衣已经是“丝挂丝、缕挂缕”,完全要不得了。“一穿到身上,它们就来咬啮我的肌肤。”他异常苦恼地诉说,用一根棍子挑起那件外衣,向妻子指点着,“它们全是从那个窗口飞进来的,半夜里。”“什么?”“虫子罢,这还不明显。”他坚持要烧那件外衣。老婆一愣,就哭起来了。“哭什么呢,我不过说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慈祥地抚摸着她的肩头,让她平静下来,“近来我常常产生幻觉,恐怕是因为一天一天地老起来了吧。还有什么我们看不透的事呢?”他说最后一句话的语气一点也不稳定,几乎等于是在反问自己。天气晴朗的休息之日,他再不侍弄那些瓜菜(它们因此很快枯萎了),也不逗弄猫狗,只是搬出一把藤椅,独自坐在太阳底下打盹,于昏沉中微微地笑着,将五个指头张开,攥紧,张开,攥紧,不知搞些什么名堂。如被人唤醒,就很不情愿地答应一声,然后将手掌举起,对着刺目的阳光细细端详老半天,才转脸面向来人,那迷惘的神气正如刚从另一世界回来。“每一个人的背后,至少有两个以上的重影,有的还要多,”他对老婆说,“影子竖立在地上,就像一把把张开的折扇,看起来那么令人头昏。(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就用这种语言跟任何人说话了。他的声音,像从一个很深的岩洞里发出来的。)我必须用很大的力气眯缝着眼,才能把这些松散的重影收拢来,当然,这件事一点也不愉快。(他换了一种愤怒的语气,慷慨激昂了。)你们,全是这样的确信,确信而又目光清晰,可笑透了!假如我对你们说实话,告诉你们关于扇子的事——那可是实有其事,你们又要气愤了,一气愤就把我说成一只蜉蝣,大伙用心领神会的眼光加以肯定,好心安理得。”“蜜蜂可仍旧在外面来来往往的呀,你听得见的。”“不错,我听得见的。”他沮丧地承认,像影子一样一点一点往屋里缩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