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X女士面临进退两难的局面

X女士坐在她那间光线阴暗的房间里,仔细地分析了今后的发展方向和种种的可能性,结果发现自己是站在一块巨大的薄冰上头,脚下“吱吱”作响,一道裂缝正在加宽。她进退两难了。记得她的妹子曾说过她是会飞的人。那么,她就不能丢弃了这一切,腾空而去吗?“啊,不能丢弃的,你怎么也想不出这一切对我的吸引力,我恐怕什么也顾不上了。”她这样说,一边指了指脚,向人示意那双脚是被冰粘牢在原地了,“你没有办法的。”如此看来,她的处境完全是她自己自作自受,心甘情愿。现在她的双脚被脚下的冰块紧紧粘住,一动也不能动,如果有一天冰块裂开,她坠入海里或河里,那也是意料中的事。反正她现在的态度是:决不动挪。即决不违背自己的心愿,这就是说她要把这出戏演到底。当她这样顽固地死守在那块薄冰上头时,有一天,她的妹子的信心忽然动摇了,她战战兢兢地走到海边或河边,在离那冰块较远的地方住了步,不敢再往前。那天虽然出着太阳、但那阳光是冷的。姐妹俩隔得远远地遥望着,将双手做成喇叭状大声喊话。X女士的脸是铁青的,看得出她很严厉,很不耐烦,还不时作跺脚状,让那冰块上的裂缝更宽。妹子的眼神则是热切的,哀求着,泪盈盈,几乎跪了下来。那一天,姐妹俩的对话长达一个半小时,两人都喊得声嘶力竭。到后来,那妹子竟要奋不顾身地冲到冰块上去营救遇难的姐姐,但姐姐不但不领情,还严厉地呵斥她,搞得她情绪沮丧,怏怏而归。

妹子:让我们来设计一个两全的方案。你把足尖轻轻提起,快步跑过冰块,我在这一头接应你。只要下定了决心,我们必将成功。

X女士:在提起足尖之前,首先心里要有那种意愿才行。我倒情愿留在原地,直到这裂缝炸开了,然后见机行事。你觉得我在这里呆得太久了吗?我刚刚才开始呢!哈,这每时每刻的开始,这紫红色的、有点衰老的晚霞!还来得及吗?能让我理出个头绪来吗?我会选择的,总有一个唯一可行的方案,它将从一片混沌之中突然冒头,像那条潜伏的鲨鱼。

妹子:你没有选择了,看那条缝,看那条缝,已经从你脚下延伸到冰块的边缘了,鲨鱼张着大口在礁石那边等待,这海水黑得多么恐怖!多么冷啊,我快冻僵了。

X女士:听说时候不多了,好戏该收场了?我这个卖花生的老板娘,终于咬紧牙关坚持到底,带着满身弓箭射出的窟窿,一个筋斗翻进海里?等一等,我还要做出点异想天开的事来,我要在这冰块上跳舞。多么亮啊!多么亮啊!

妹子:走吧走吧,天昏下来了。谁在呼唤?我怕得要命。

X女士:谁在那里?你是谁?怎么会呆在那地方?走开!我不喜欢有旁观者,哪怕是朋友和亲人也不行,你们妨碍我。从前在山涧里那一次,他们就领教过我的冷酷心肠了,走开!饶舌的女人!我从来没相信过什么两全的方案,我一贯异想天开,行为恶劣,反其道而行之,走!什么成功呀失败呀的,未免小题大作了,我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观察星象罢了。苍穹多么亮啊,星星过去了,走!

妹子离开后,X女士就捡起一块薄薄的、闪光的冰片,对着头顶那幽暗的苍穹照来照去的,时而蹲下时而站起,后来她又用一块冰砖将脚下的冰凌敲开,将双脚解放出来。或许有人认为她这下子要逃离了,但她并不逃离,她坐在那块浮冰的边缘,将双脚伸进乌黑的海水或河水里,一下子就梦见了南方的丛林,还有那些沼泽。她就这样不断地梦下去,端庄地坐在那里,睁着眼,哼着什么歌子,而同时,裂缝不断分裂,不断加宽。第二天黎明,妹子来到原地方,看见X女士满脸红晕,比任何时候都更“水灵”,浑身上下透着那种“要命的随和”,使得妹子“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了地”,终于下决心不管姐姐的事。

这里又有了一个问题:X女士置身于浮冰上头的事,五香街的群众就不闻不问吗?他们就这样忙,连这等有关生死的大事都顾不及了?或者他们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事实是,他们根本不知道X女士的处境,也从未听说过浮冰的事,这是X女士个人的秘密,可以说是一种幻境。因为X女士,我们早就知道她是一个巫女之类的人物,她能够凭空制造奇迹,就不能制造幻境吗?所以她决心避开众人,栖身于海里或河里的一小块浮冰上头,这也不过是她一时忽发奇想,就制造了这个幻境,一般人是走不进她的魔圈的,就连同胞妹子,也只能到达圈子的边缘,而遇上她本人“入定”,是连妹子也可以不认得的。如今她的本事是越来越大了,随时随地就可以“入定”。时常和某人说着话,忽然就发觉她眼发直,神情飘渺。那人哪里知道,也许她此刻已到了九霄云外了呢!说来也好笑,我们大伙儿起哄呀,跟踪呀,开讨论会呀的,搞得如此郑重,她倒好,正躺在浮冰上头睡大觉呢!我们并不知道她的秘密,我们自信而又顽强,认定了一条道就一直走到底。直到多年以后,那妹子向人透露了X女士这一手巫术本事,一传十,十传百搞得众人皆知,我们才惘然若失地回忆起一点什么来,于是有人大声说:“我们曾经所做的一切,正是全盘考虑到了她的这种诡计的,我们真精明!”妹子反驳那人说,他怎么知道她姐姐的本事呢?永远也不可能的,他这么说,只不过是想逞能罢了,这种逞能对于X女士是毫无影响的,她施起幻术来的时候,不会让任何人有所察觉,她不用任何道具,如今她的本事比起从前依靠镜子和显微镜来搞研究的本事,又更高级了,从前的研究只能称为低级阶段,现在才是真正的发明创造,高不可攀,就连她本人这个追随者,也只能达到低级阶段的水平,再也上不去。所以对于众人来说,X女士目前制造的意境是既不可望又不可及的,如果不死心要寻根问底,那么除从她脸上看出些所谓的异常外,绝对不会得到任何东西。她姐姐从事的是特种幻术,虽然灵魂出窍,外表上却和别人一模一样,并且她从不炫耀自己这种新近获得的本事,以为了不起,以为高人一等似的。相反,她倒有点羞怯,不愿有人发觉她的新本事,但她的确有一种本事!她,作为与X女士朝夕相处过的妹妹,得了姐姐的感应,曾在许多瞬间接近过姐姐那幻境的边缘,她自然不能完全看明白那幻境本身,感觉可是有的。“那里面很有些惊心动魄的东西。”她傻里傻气地严肃着说,逗得众人发出一阵哄笑。“谁要她来做广告呀,”大家纷纷说,“越说越玄了,卖狗皮膏药似的。难道我们不能作出判断吗?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呢?一个人,不论有什么样的高明本事,总会表现出来吧,像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凭某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将其说得神而又神的东西,会是什么样的货色呀?你有本事,你就拿出来,让大家看个明白吧,我们是些瞎子吗?我们一步不离地观察了她那么久,哪里看出过什么幻境呀,她一定是怯场了,才故意做出那种迷迷糊糊的表情来哄人,或者竟就是某个时候她要打瞌睡,我们中间有些没有主见的人就误认为她在施巫术什么的,将流言滥传起来。凡是巫术终能让人感觉到,不能感到就是没有,我们才不会相信某个傻姑娘的自吹自擂呢。”群众的这种不闻不问的态度原来不是没来由的。浮冰或九霄云外的什么事,纯属个人的隐私,与外界没有任何直接的联系,更谈不到对他人造成什么影响之类的,我们干吗要费心思去管它,我们一天的事还少了吗?X女士要醉心于这玩意,要自得其乐,她搞她的好了,想吸引我们这些稳重的人的注意力,可是枉费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