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第2/4页)

同事们当中的传言还是没有平息下去,我感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这压力使我一天比一天恐惧而又厌恶。我想了又想,决心面对面地与父亲干一仗。我要当面抓住他,看他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我又气又恼,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不甘寂寞。

天刚黑,我就躲在院子那一头的夹竹桃树丛里。父亲站在窗前,影子映在窗帘上,佝偻着背。我想起他那日益消瘦下去的脸,心里又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一会儿他低下头去,像是在剪指甲,又像是在摆弄他的手表。大约半小时后,他用一张报纸将电灯遮暗了,对望过去,就好像房里的人已经熄灯就寝了似的。我知道他没睡,我甚至仿佛听到了他轻轻的叹息声。我坐在带来的小板凳上,决心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月亮也隐到云里面去了,除了二哥房里一团贼亮的灯光,到处都是黑暗。就在我差不多快要打起瞌睡来的时候,父亲的那张门忽然怪响了几下,他朝门这头走过来,好像注意到了什么,头朝外探了几下又缩进去了,门还是半开着。我兴奋起来,果然他在等人,看来我的估计没有错啊。父亲为什么要向外人去诉说呢?他不知道说过的话一经传闻夸大起来,就会变得不堪入耳吗?也可能他并没有向外人说我的恶话,一切全是那个第三者的想象?按常理,家人(尤其是我)待他是很不错的,可以说和一般老人比起来他没什么可抱怨的。那么这个恶意中伤的家伙又会是谁呢?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来不出门,所有的亲戚和朋友在多年前就已经和他断了联系,现在我就是使劲想,也想不起谁还有可能与他来往。但毫无疑问,父亲一定和一个人见了面,正是这个人在我的同事们中传播流言,进行着诽谤的勾当。

我在树丛里坐了好久好久,也许后来我睡着了,也许我总在时睡时醒,总之,我没有看到有人去父亲房里。那门还是半开着,透出昏暗的光。在午夜之后,我看见父亲走到门边来了。他站在门那里,宽阔的背堵着门,正和屋里的什么人讲话。原来那人已经溜进去了,而我却在打瞌睡!我蹑手蹑脚地溜到窗户下面,将身子紧紧地贴着墙壁。父亲的嗓音有些沙哑,听得出来他相当激动。

“……他们全都巴不得我快死。我说‘他们’,当然也包括如姝,她还是个主要人物呢。每次吃饭的时候他们都在演戏。如姝定期来探访我。为了什么?我和她都是很清楚的,所以我把那些东西全部剪碎,毁掉了,这样就做到了不留痕迹。这样一搞,谁还对我琢磨得透?最近发生的事使得他们全都惊慌起来了,尤其是如姝,她万万没想到角落里的僵尸有朝一日还会还魂,她也没想到一些永远不可能被外界知道的事会以这种方式抖露出来。这两天,她明显憔悴了。”

和他说话的那个人声音相当低,又含糊,像是患了伤风鼻子被塞住了,“嗡嗡嗡”的不知说些什么,声音又没有停顿,有时竟如同小孩哭泣一般。而父亲,当那人说话时始终在假笑,笑声中又夹杂着老年人的咳嗽声。

原来在树丛里计划好了要和那人面对面地干一仗的,可是这样的局面却让我措手无策了,因为恶意并不是出自那个外人,而是出自父亲本人,再说那人的态度我根本搞不清,如果我这样冲了进去,只会弄得自己进退两难,要知道父亲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这下我彻底领教了。原先,我是多么的疏忽大意啊。

这时父亲从门边走到窗前来了,正在我的头顶说话,声音又急又清晰,似乎还伴随了一些手势,说到激昂之处还跺一跺脚。

“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还要做一些我想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挡得了我!我坐在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脑子里浮想联翩,我坐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忙忙碌碌,整天打着自己的主意,都以为我早就完蛋了,他们当然想不到!实际上,从很久以来这事就渐渐发生了,他们心里都很恐惧,这只要看看如姝的脸色就知道了。夜里这么寂静,这正是最好的时候……”

我溜回了我的房间,我没有勇气一直偷听下去。黎明时分我还在想,那个人走了没有呢?走了吗?这个夜半时分的使者,究竟是什么时候,是如何与父亲搅到一块去的呢?真是人心难测啊。

一天一天过去,流言终于渐渐地平息下去了。虽然在上班时同事们仍然用那种眼光看我,我也慢慢习惯了,因而不再那么恐慌。

这一天我疲惫地回到家里,一进门,二哥又和我说起权威的问题,他说父亲在家里的这种地位已经危及他的正常生活了。每当他打起精神要做一点什么事,眼前总是浮动着父亲的那张脸,于是垂头丧气,什么都不想干了。长期这样下去他真是受不了,有时他甚至想破罐子破摔,“干脆出走算了”。

我毫不犹豫地对他说:

“你这番奇谈怪论真使我吃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父亲呆在他的房里,你们平时谁也不进去,不就等于他不存在一样吗?至少也是可以忽略过去的吧?不错,他每天和我们一起吃饭,可是他吃得很快,又从不在餐桌上多停留,尤其最近,差不多都不吃东西了,只是坐在那里做做样子就走。他怎么会对你有那么大的影响呢?我看你是心里烦闷,干不成任何事,又想解脱自己,就把原因归到别人身上。可是你把原因归到一个什么人身上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个家庭里最不重要的人,一个从来不管闲事的孤独者……”

“等等!”二哥打断我,紧盯着我的脸说:“你真的以为,你真的以为我们的父亲是你说的这种人吗?你不要逞英雄了吧。我搞不清你们之间相处得如何,可是在餐桌旁,我看见你的膝头在发抖。”

“你听到什么了吗?”我紧张地问。

“我能听到什么?再说我什么都不关心。我之所以对你讲心里话,只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共同利益,你怎么连这也不明白。当然我决不是要策划什么行动,能有什么行动呢?确切地说,我只不过是对现状发发牢骚。”他凑过来,贴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

“刚才那间房里有些可疑的响声。”

我耸了耸肩,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他的脸变得通红,双眼圆睁,直指着前方高声嚷道:

“你看!看哪!”

在那阴暗的过道尽头,父亲穿着灰色的内衣内裤,摇摇晃晃地站在一张方凳上,正在往墙壁上钉一只钉子,他那细瘦的、只剩下骨头和皮的手臂从没扣的衣袖里赤裸裸地伸了出来,手里紧握一把生锈的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