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叠(第4/10页)

她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坐在屋檐下,房繁闻着鲸鱼的气味,似乎很陶醉。会说她不能久留,隔几天有这么一回也就够了,不像房繁,整天呆在家没事,尽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会说话间不知不觉就破晓了,张某吹着口哨从家里出来,会就朝他走过去,张某很得意。

“我们又要去那边,这下你看见了吧,”张某对房繁说,“我与她可是情同手足,你和她,只不过是萍水相逢,所以你不要和我争了。争什么呢?这种事你争不过我的。你去告诉你妈妈让她也死心吧。”

他俩顺着大路走掉了。

房繁发着呆,听见母亲在门口说:“看,她还挽着那家伙的胳膊呢!真是连一点做人的尊严都没有了,哪里像我们家的人啊!”

“她本来就不是我们家的。”房繁忍不住顶了母亲一句。

“什么?”母亲吃惊了,“你竟这样看待你的母亲呀?难道我是个说谎的人吗?她明明是我的一个表妹,我怎么会弄错?你故意将她说成是别人家的,因为你觉得自己丢脸,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现在已经不那么觉得丢脸了,再说她不是来了吗?”

“她来是来了,可是她的心不在我们家里,她总惦记着那姓张的。”

“谁又能留得住她呢?那是痴心妄想,她可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你自己也说她敢想敢干。”房繁觉得再谈下去很烦躁,就进去做早饭去了。

她故意将锅碗碰得“砰砰”直响,表示向母亲抗议。她觉得母亲很横蛮,她一定要与那张某争个高低,又要霸占会,还要干涉会的自由,不让她与别人交往。再一想,自己不也有那么一点横蛮吗?自己不过与会去了几次野地里,就以为对她有什么权利了,其实有什么权利呢?一点也没有。这个会,谁也不在乎,不管她与谁去过了什么地方,一切都不会改变的。房繁虽然渐渐明白了,可仍然无法改变自己,至少是无法彻底改变。比如刚才,她眼见会与张某去了那边,心里仍然是愤恨的,只不过这愤恨持续的时间很短,不像母亲那么耿耿于怀罢了。其实呢,野地里谁都可以去,母亲也可以,只要她不那么嗜睡如命就去成了。看来母亲是无法明白这一点的,她的感情太激烈了,事事都认真计较。

尽管张某仍然时常来嘲弄,房繁和母亲还是越来越不爱出门了。除了必要的采买,两人整日都呆在家中。母亲还不时朝窗外看一看,房繁是连看也懒得看了。于是母亲就将自己所看到的向房繁汇报。虽然她所说的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房繁总惊异于自己的感觉与母亲如此相通,两人的喜怒哀乐总连在一起,即使房繁想改变也办不到。

“别装佯了,”母亲总说,“你是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吗?”

“会今天是第二次与张某外出了,”母亲汇报说,“还有老袁也和他们一起。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世界怎么颠三倒四了。”

“你也可以与他们连成一体嘛。”房繁随口说道。

“把我当什么人了?你真的不在乎?算我瞎操心好不好?我倒希望你真不在乎这种事呢!”母亲生气地说。

房繁也希望自己不在乎母亲汇报的那些事,可事实相反,她在乎得很。她一边做着家务,欣赏着自己熟练的动作,耳朵一边倾听着母亲的唠叨,全听进去了。现在她的听觉,比原先还要敏锐得多了,只要母亲一开口,她就能猜出她下面要说的话的意思。要是母亲偶尔一整天不说话,房繁就寂寞得不行。

母亲知道房繁的寂寞,朝窗外看得越来越勤了,有时没有看到什么事情发生,她甚至胡编一些情况来向房繁汇报。房繁同样知道母亲的小小的伎俩,内心升起一股感激之情,脾气也柔和得多了。

每天白天她俩就如此打发着日子。到了夜里,母亲总是不管不顾地睡得迷迷糊糊,天不亮从不醒来。房繁也想不管不顾地睡,可她总惦记着一些事,一些不明确的事。当她凝神细想时,又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却又还是惦记,又有点忧虑,所以睡不死,迷迷糊糊都做不到,大半时间是睁着眼。在漫长的夜里,她有时会想起会,于是会就来了,坐在她床边聊一聊,天亮之际才离去。不想会的时候,房繁往往听见隐隐约约的狮吼声,于是她记起自己是住在野地的尽头,必得要多加小心,因为白天里一忙就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了。她开灯坐起,警惕地听着门窗的响动。

她试图与母亲谈到野地里的狮吼,她一开口母亲就打断她:

“你完全听错了,哪有什么狮吼。整夜都有一些熟人在我耳边吵,比如老袁,比如与会做生意的邱家,还有韩家,这些人叽叽喳喳的,搞得我睡不沉。会来过了吧?我看她快要把你的脑子搅乱了,现在只不过是听见什么狮子叫,再过几年就要灵魂出窍了。我实在无法理解会这个人。你说我们是住在荒野的尽头,有什么证据?”

“我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的事便不能成立。只能说你愿意那样想罢了。”

“是这样。”

然而母亲竟也同意与她一道去那野地里了,是好奇吧。

那无边无际的野地里仅仅长着一些乱草和灌木,其间又总有那么一些菜农挑着空的粪桶在穿梭,房繁每次都找不到他们种的菜在什么地方。站在西风里,母亲对周围的一切毫无感觉,仍然在唠叨着与张某的纠葛。房繁就问母亲看见那些挑空桶的菜农没有。

“这些人算怎么回事,他们与我有什么相干呢?”母亲高声说。

房繁觉得那些人已经听见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他们与我毫不相干!”母亲似乎还嫌不够,将声音提得更高了,“这不过是些过路的,我可是世世代代生长在这地方。我有邻居,有熟人朋友,我和他们相处得好不好,与这些人可没关系!”

房繁看见母亲说话时两眼睁得很大,似乎一点也不怕灰沙,她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母亲生着与会同一类型的眼睛!为什么以前没注意到呢?是因为以前她从不陪母亲来沙地里的缘故吧。一阵灰沙扑面而来,房繁捂着脸蹲了下去。母亲在一旁抱怨,说房繁太娇气,不像话,还说她小题大作,说自己住在野地的尽头。“这种地方算得上是野地吗?人来人往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狮子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呢?”她跺着脚,催房繁快回家。

房繁从指缝里看见有一个菜农朝她们走过来了,于是羞愧得佝偻着背不敢抬头。

“莫非你们真是在这种地方种菜吗?”母亲大大咧咧地与那人搭讪,那人瞪了她一眼,从她身旁擦过去。房繁觉得自己的脸丢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