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虫子有关的事

句了在门口那棵树上饲养了三条青虫,严格地说,并不是他养的,虫子是自己长出来的,句了只不过是没事就爱去摆弄它们。他搭着板凳站在树枝间,将那些虫一条一条小心翼翼地捉下来,放在更嫩的叶片上,没完没了地操心着。青虫胖鼓鼓、绿莹莹的,抓在手里冰凉冰凉,对着阳光一照,可以看见它内部的汁液。青虫的脚和尾部的肉刺都十分特别,句了百看不厌。后来句了又发现,青虫吃树叶不分老嫩,一律吃得欢快,吃饱为止。他不再将它们捉到更嫩的叶子上去,只是呆呆地在一旁观看,听那“嚓、嚓、嚓……”的有节奏的声音,往往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

“句……了!句……了!”母亲沙哑的声音在房内响起来了,顽固得很,“句……”

句了收起凳子,走回家去。妻子朝他使了个眼色,似乎在笑,仔细一看,又见她并无任何表情,垂着眼在叠衣服。

“妈妈有事吗?”

“并没有什么事,只是关心而已。”母亲有点不好意思,“你在看虫子吗?虫子也很重要,我又打扰你了。”

“虫子并不重要,我消磨时间罢了。”句了也不好意思起来,又有点恼火。

“不,虫子的确是重要的,”母亲的表情严肃了,“我理解你。你不妨想象一下,我这样一个老人,差不多是一个废物了,可我还是有自己的生活,你说对吗?”

句了看着窗外不做声。

“我很少出门,你也知道,最远也就走到对面你姨母家。你有你自己的事,我倒忘了,啊,我又耽误你这么久了,我完全理解你的追求,完全。”

“我倒并没有什么一定的追求,只不过看看虫子罢了,您说得那么郑重。”句了茫茫然然起来,感到很别扭。

“你怎么能这样看问题?我是完全理解你的追求的,虫子很重要,你现在去看吧,来,我帮你搬凳子。”母亲跛着脚去拿凳子。

“放手!”句了大叫一声,母亲手一颤,放开了凳子,“我今天不看了,还有别的事,您歇着吧,您腿不好,尽量少走路,这是医生说的。”他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还有就是不要激动,激动伤神。”

母亲盯了他一眼,笑一笑,回到床上去躺下了。

“我在这个家里占不了多大的地方吧?”她从卧房里发问。

句了一怔,看看自己的手掌心,没有回答。

他决心下次再去看青虫的时候,一定要偷偷摸摸地行动,免得母亲听见。一般来说,她只要不听见他往外走,是不会喊他的,她基本上是躺在床上不动。

青虫正在长大,越来越漂亮了,有时还晃动着头部,显出一种庄严的古典美。儿子也来和他一块观看,父子俩一人搭一个板凳,用一只手撑着树枝,不眨眼地看着,还嘻嘻地笑。但儿子不耐烦,不多久就下去了,句了就一个人看,看着看着,就去摸自己眼角的鱼尾纹,这两年他差不多是满脸皱纹了。

青虫的排泄也是绝妙的,深绿色的树叶渣子,一节一节的,从尾部接连排出,实在是潇洒。排泄完毕后就一动不动了,一动不动的样子也是说不出的可爱。

句了那天夜里睡得特别死沉,打雷的季节他总是这样,外面下特大暴雨他也没听见。早上走到台阶上,看见母亲站在冬青树下,脸色苍白。

三条虫子的尸体躺在泥地上,母亲正用树枝去翻看。

“夜里我喊了你几次你都没听见。”她说,那声音像挽歌一样。

母亲为什么起得这样早呢?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出现,他继而觉得自己的疑心很可耻。

她拄着棍子,一跛一跛上了阶梯,进到了屋内,就在那里坐下来抽烟,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冬青树下的句了。她在想一个问题。

“我总共喊了你三次,”她挥舞着当拐杖用的棍子说,“你都没醒。”

句了瞟了她一眼,又升起那个疑问,随即又觉得羞耻。

“谢谢妈妈,”他直起腰来,“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了,往往沉湎于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句了仍然去那树下,现在没有了青虫,就只是发呆。发呆的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一上午就完了。这种时候,他特别无忧无虑,觉得自己浑身透出青虫的风度,只是没有那么漂亮,那么庄严,或许稍嫌呆板一点。

太阳下面,妻子的影子慢慢挨拢来,她轻声说:

“有一个人,从来没见过,他在街上对我说,他要约你去瓦片山上养蚕,他说那里漫山遍野全是桑树,气候也适宜。这个人我怎么会从来没见过呢?他说和你倒是很熟的,是在桥上认识的,当时很多人在钓鱼。”

“他没说什么时候来吗?”

“没说。他说他目前手头还有些事要处理,他这个人行踪无定,做事又没有恒心,所以他必须找个搭档,使自己事业有成。我不太相信他的话。”

“为什么呢?”

“他的样子不太踏实,说话时打着轻飘飘的手势。”

句了心里涌起一种模模糊糊的东西,他感到喉咙里哽咽起来。他并不想去瓦片山,尤其是现在,但是站在树下,听妻子讲那个人的事,无端地就感动了。

“那个人轻轻飘飘……”妻子很疑惑。

句了原先在城里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是推销皮革,工资很高,还有奖励,可是五年前,他忽然因病退休了。他因病退休后不久,妻子也因病退休了。一得知他俩因病退休的消息,母亲立刻不由分说地搬到他家来住,他虽心里很不情愿,但碍着面子,而且母亲又十分起劲地包揽了大部分的家务,他也就无话可说了。但是母亲前不久出门跌断了腿,终日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性情就有所改变,她变得稍微有点多嘴,而且有时直接就讲出句了心中的念头,这也使他大不高兴。不高兴归不高兴,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又住在一个屋里,他也不想自寻烦恼,于是句了便想开了。当然母亲也并非那种一意孤行的女人,有时候,她看出自己的谈话不受欢迎,便及时沉默了。句了的妻子是非常了解句了的,所以她听得懂母亲那古怪的话,她既不反对母亲,也不反对句了,她是个骑墙者,为了这一点,句了偶尔也对她有点不满,可她还是照旧。

“婆婆说的,不正是你所想的么?”她总是这样说。

近两年来,句了的生活越来越单调了,刚退休时,他还画点画,练练字,时间也比较容易打发,可后来他就不怎么画,也不怎么写了,时间变得暖昧起来,到底是长还是短往往搞不清。在他的生活中,再也没有什么大的事件了,要说有的话,青虫可以算得一件大事,那一段时间,他确实被吸引了一阵子,随着虫子的死亡,小小骚动也平息下去了,他坐在树下发呆。然而妻子又提到了一位养蚕人,那个人果真是养蚕的吗?他又怎么知道自己还有这种兴趣呢?他不想和妻子谈,也不想和母亲谈,烦闷起来便往外走。外面人群熙熙攘攘,机动车弄得街上灰雾冲天。糊里糊涂地就进了一个卖竹制品的店子,老板娘正在织一件纱衣,头都不抬,聚精会神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