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第2/2页)

我尝试走出这座房子。地面颠动得厉害,我就贴着地面爬行,终于爬出了大门。前面应该是平坦辽阔的草地了。我站起身来想要迈步,忽然感到脚下并不是草,而是一段正在移动的硬东西。我开始改变方向,可是不管朝哪个方向走,总到不了草地,脚下也总是那团移动的东西。四周一片灰黑,除了房子依稀的轮廓,连那些山也看不见了。屋后当然是不能去的,房主人说过,那是悬崖。既然我是顺着草地随意走来的,那么只要随意迈步,也可以走回去的,完全用不着紧张。我这样想着,就任意朝一个方向走起来。一开始也没出事,就有些沾沾自喜起来。大约走了一百来步的样子,一只脚踏进了虚空里,幸而被伸出的一株小树挂住,才爬上了悬崖。我记得我是朝屋前的方向走的,为什么也到了悬崖呢?莫非这就是“异道同归”?草地的通道在哪里呢?我想了又想,看来答案只会有一个。说起来,我早就隐约地感到了这个答案,只是心里不愿意承认罢了。

我紧贴地面爬回屋里。在房间里,有一种安全的放松,竟觉得这黑暗,这石灰味道,都有些亲切似的。房主人又在黑暗中递过来一杯水,温温的,一股生水味,不过还能喝。

“我需要讲一点什么。”房主人说,于是我闻到了纸烟的香味。“是关于他的事。他穿着黑衣,戴着黑帽,绑腿带子也是黑的。他就如一个古代强盗出现在城里的街道上。一些人从他面前经过,没有发觉他,另外一些人从关闭的窗户后面偷偷对他进行窥视。街道两旁全是理发店,房子里坐着很多等待理发的顾客,其中有一些显得容光焕发。所有的理发师都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顾客们并没有发现黑衣人,在窗户后面对他进行窥视的都是过路的行人。这些发现了他的行人都飞快地钻进理发店,隐身在窗帘后面。太阳很毒,他已是汗流浃背了。他伸出双臂像要赶开什么,隐藏者们脸色苍白地观望着这黑衣人的表演。并没人推他,他扑倒了。大批的人涌出去,将他团团围住。”

“‘将他运回去吧!’隐藏者之一大声命令。”

“‘对,将他运回去!’所有的围观者都附和。”

“只要不去想天亮之类的,就会与这所房子和谐起来。天是不会亮的,你抱定了这个宗旨,心里就踏实了。从前的房主人心里过于烦闷,他从屋后的峭壁上跳到海里当了渔夫。我每天在这里听,总听见他在惊涛骇浪里挣扎。你和我不属于这下面的海,我们俩。答案你早知道了。从前房主人的驾船技术并不高,他是造房子的,所以触礁的事在所难免。”

他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自从我听房主人谈起,峭壁下面便是海这件事以后,对于想象中的下面这个世界,我心里无端地涌起一种渴望来。我已经在这个房子里不知呆了多久,我没法计算,因为没带表,天又这么黑,打火机也早就没油了。无聊之际,照例与房主人谈海。每次他都递过来一杯温水,自己抽着纸烟,用这句话开头:“先前房主人的小船已经到了……”每次我都反驳他说:“先前的房主人不是已经死了吗?是触礁。”这时他就微微一笑,抽烟的红光一闪,并不介意我的反驳,自顾自地说下去:“出发的时候我去送的行,船上有一个渔夫,听说后来老死了,他自己就成了渔夫。他从来也不捕鱼,只是捞些海藻什么的充饥,后来他的脸就渐渐地变成了蓝色。”

我有些明白了似地说道:“我们俩,住在上面,我们不点灯,就几乎等于不存在,是这样吗?先前的房主人即使是从下面经过,也不会注意到上面的房子。很可能有一回,他是将这团黑影当作一棵树了。他平静地瞟了这上面一眼,立刻掉转了目光。”

后来不知不觉地,我加入了谈话。我们俩的描绘变得过于殷勤,好像不说一点什么,心里就过意不去似的,一说了又觉得自己有多嘴之嫌。时光就如此打发过去。当然没有时钟,天也不曾亮过。房主人说,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对没有季节变化这件事满意了,还说我们也不能以谈话的内容来作为划分年月日的基准,因为每次谈过的到第二天都忘得干干净净。再说小船本身就是虚构的,谈不上有什么意义,解解闷罢了。

谈累了,我们就各自昏昏睡去。有一回醒来,我偶尔想起过去的事。我记得一开头我就找到了那条通道,唯一的通往草地的小路。虽然那条路已经走过几百次了,但还是每一回都要寻找,找起来倒也并不费很大的力气。后来的事就迷迷糊糊的了。似乎是有一只热带的火烈鸟死命地在我后面追,我并不怕它,但它就是到不了我面前,它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在原地奔跑。我老是怀疑:那条我走过了数百次的小道,真的是唯一的通往这里的路吗?既然在我原来的记忆中,这座房子座落在一大片草地的尽头,背后又靠着大山,那就一定可以从几个方向到达这里的。比如从山上绕下来,再比如从草地的南边和西边。谁能说那些地方就走不通呢?有一回,在西边的昏光中,我的确看见了一个人影,我相信不会错。火烈鸟会不会来?

现在,房主人斩钉截铁地将所有的可能性都排除了。他说屋后是万丈深渊,屋前根本没有草地,只是滚动不息的砂石。那么我又是如何走过来的呢?他说这纯粹是一个意外罢了,草地呀香蕉林呀,都是我心造的幻影。原先这屋后确实有条路,就是他送我出去的那条路,不过经过几次大的爆炸,已被泥砂封死了,先前的房主人正是估计到了这个,才选择这个地点造的房子。这个地点,偶然路过并不稀奇,很多人都曾像我从前一样偶然路过,他客客气气地接待,将他们送到拐弯的地方,没人感觉到什么异样。只有我这一次的闯入是意外的,所以他一开始还有点见怪,现在已经好了。

我坚持要到屋后去看一看那些鸽子,我说,我们应当去喂一喂这些小东西。房主人冷笑着勉强答应了,可是他说只有从厨房的地道,可以通向屋后的悬崖,那种地方,探出头去看一眼都够人受的,亏我想得出,会以为那种地方有什么鸽子。再说我根本到不了厨房,我心里存着这种幻想,只要一动身就会扑倒在地的。

虽然与房主人住在两个隔开的房间里,他的存在倒也是我的一种慰藉。疑惑的心渐渐变得镇静下来。睡醒过来每每听见主人的问候:“起床了呀。”我摸黑穿好了衣服,照例与房主人坐在客厅里。到无话可说时,就呆呆地闷坐,倒也并不特别烦躁,有点乏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