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债者(第2/3页)

我在落满尘埃的房间里看见了它,它瘦得不成模样,蹒跚着从床底下走了出来,一声也不吭,绕着我走了一圈,又回到床底下去了。我扫视屋内,一切原封未动,只有冰箱的门是开着的。我不知道它是怎样撞开的,冰箱角上那半包香肠不见了,看来这些天,它就是靠那点东西活命的。我想起了它饕餮的模样,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我唤它出来,将买来的包子喂给它吃,一边还抚摸着它,口里发出最亲昵的声音安慰它。它吃完后就跳进木桶睡觉去了。

我的心里充满了深深的悔恨。是悔恨我的行为?悔恨我在医院里产生的那种阴狠的念头?还是悔恨当初对它的收留?我不知道,也许我落进自己设下的圈套了。

我决心要和我的猫和好。我买来食物,每天精心地喂它,它喜欢吃什么我就专门喂什么。不到十天,它又长得肥肥胖胖,皮毛光滑了,而它的步态,又开始显出那种笨重,那种自负。它只偶尔出来一下,大部分时间都在木桶里保持着高傲的沉默。

我每天蹲在木桶边,将我手上的伤疤给它看,不停地诉说,讲到我对它的良苦用心,它对我的回报,以及我偶尔萌发的报复之心,还有我对它的种种恩情和期待。这些都是我对人类不曾有过的。为什么呢?因为我对人已经失去了兴趣,我需要像它这样的一个知己,一个不属于我的同类的知已,相濡以沫,在这个荒原般的世界上伴随着我。我已经为了它改变了自身的生活,而我从不曾为任何人改变过自己,因为我生性狂妄,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又有谁能像我一样,每天在猫尿的臊味中工作呢?我说这些,倒不是要它报答我,我不图报答,只是想要它和我友好相处,不要这样仇视我,对我哪怕只有一点怜悯之心。退一步说,如果它不习惯于有怜悯之心,就与我和平共处也是好的,只要不像原先那样折磨我。我在这个世界上孑然一身,既没有家庭也没有亲戚朋友,我与它偶然结下的不解之缘几乎成了我的全部生活。可以想见,如果这种关系发展成永久的敌对关系,我将是多么的寒心!再说我们的空间是如此的小,总共就这一间房子,如果彼此仇视下去,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呢?我唠唠叨叨地诉说下去,说到我的单调乏味的生活,说到我在这世上所受的苦难,到后来简直声泪俱下了。我期待引发它哪怕丝毫的恻隐之心,也希望我和它的关系哪怕出现一线转机。结果怎么样了呢?你们大概也料到了,结果一切照旧。要想感动它,就像要癞子头上长头发一样不可能。就在我诉说的时候,它起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听着,显出鄙夷的表情,不久它便伸着腿睡着了。这就是它对我的回报!

我回家的一星期后,它变得十分躁动不安。开始是在木桶里发出低低的咆哮,像是极度的压抑,后来就整夜整夜用它的爪子抓我的床脚,那声音很难听且不说,还使我不断地做起噩梦来。我怀疑它到了发情的时候了,因为它是一只公猫,一般来说,出走是它的必然结果,而门外又有许多野猫在叫春。我起床拿了竹竿,想赶它出去寻欢作乐,也放松一下屋内的紧张空气。不料它赖在床底下不肯走,打也打不动。对于外面充满激情的声音它充耳不闻,就仿佛它不是它们的同类一样。我一上床它又抓起来。几天过去,床脚惨不忍睹,上面抓出了两个很深的坑洼。而我,就在这抓挠声中继续着我的噩梦,每天脸色铁青地去上班。

大概它觉得抓床脚还不过瘾了。一天夜里,我在噩梦中忽然感觉到我的脚被利器割了一下,惊醒过来,看见它正飞也似地从床上逃走,我的脚板心被它抓出了一道裂口。

我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极点了吗?我还应该继续忍下去吗?我这样问自己。回答是应该继续忍。还能怎样呢?它现在已占据了我整个心灵,如果我谋杀了它,我心里的巨大空白一定会把我压垮。所以现在,躯体受些伤害,神经受些骚扰全算不了什么。再说办法总是有的,我可以穿着鞋子睡觉,将被子紧裹身体,如果它来袭击我的脸,我就戴上头盔,总有办法解决的。

我真的穿着衣服鞋袜,戴着头盔睡觉了,而且夜里灯都不敢关,就用一张报纸遮挡住灯光。这一来,它倒是不来抓我了,但是它不喜欢我夜里开灯,也许是刺激了它的神经。我不关灯,它就在屋里翻箱倒柜,把茶壶镜子之类的都掀翻跌碎。闹了两夜之后,它又跳上床在我耳边叫,抓我的头盔,大有要将我再次咬伤的气势。我害怕了,只好关了灯。

关灯的第一夜没出什么事。第二天夜里它却跑出去带了两只野猫回来了。那两只猫在屋里追逐打架,相互撕咬,闹了个天翻地覆,屋内不停地传出惨叫。直到黎明两只猫才离开。第三天夜里又把戏重演。

我想:这一年多来,我的猫一贯独来独往,既不怀春也不出走,就仿佛是一个禁欲主义者。而现在,它却引了野猫到屋里来瞎闹,但自己又并不沉溺于其中,跟随它们远走高飞。这样看起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它的目标只在扰乱我的生活,与我过不去。它要把我家里弄成一个野猫聚集的场所,而它自己却并不加入它们那一伙,只站在一旁幸灾乐祸。

过了几天,野猫的数目从两只增加到五只了。关了灯,看见满屋子窜跳不止的黑影,煞是可怕。这时我的猫就不再站在桌上或床上了,它回到木桶里,若无其事地睡它的觉。我却没法休息了,因为野猫们见我不赶走它们,就越来越肆无忌惮,竟窜到我床上来打架,彼此咬伤对方,发出凄厉的嗥叫,简直是惊天动地。我在实在无法可想的情况之下,起床开了灯,抄起一把铁锤,照着其中一只黑猫的脑袋下死力锤下去。它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死了,其它几只都吓得逃之天天。我胆战心惊地拎着死猫,将它扔到百米之外的一个垃圾站,我回到屋里,觉得自己的脑袋胀得像南瓜一样大,只想用脑袋往墙壁上猛撞几下。我的猫在木桶里冷眼看着我,它看到了全过程,一切。它在心里冷笑。

第二天早上我自然又是铁青着脸去上班。这些日子,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说我瘦得不像个人了。还有人当面开玩笑,说我让狐狸精缠上了。我又怎能告诉他们这些事呢?如果我说了,别人不会把我看作外星人,或精神病人吗?可是办公室里有个人死缠住我,非要我报告狐狸精的故事不可,还说因为大家都急煎煎地想听,我不能辜负了众人的期望。我不理他,他就一屁股坐到我办公桌上来,还搂住我的脖子,使我大大地出丑。我的脸在那一瞬间一定成了猪肝色。我想起了引发这场羞辱的根源,我越发恨我的猫了。我一定要把它弄走,让它永远不能再回来。我不再顾忌我的心理状态了,空白就空白,总比这种羞辱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