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祥的呼喊声(第2/2页)

他发觉他近来的食量越来越大了,就连血管里的血流出来都是绿的——有一次他被刺藤挂破了手指。夜晚也越来越恐怖,天地之间鲜明的界限使他在悬浮中绝望地挣扎。老木西既吃惊又害怕。

老木西刚到树林里生活时,经常自言自语,他旧日在人间生活所用的那些语言分明对他有着强烈的诱惑力。时光流逝,老木西说话的欲望越来越淡。有一天,他发觉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又试图用过去使用的语言来思考问题。但语言也从脑子里溜掉了,经过百般努力,他才勉强发出了几个单音节,正如婴儿“呀呀”学语。老木西很快就体会到了失去语言记忆的好处。现在他的嗓子变得粗糙而又自然,时常,他根本不用脑子去想就能准确而随意地发出些声音来表达自己的意愿,他就这样成天乱吼,乱叫,乱嚷,自由自在。多年之后的一天,他曾在睡梦中大大地庆幸自己没有回家乡去看看,因为他实在是听不惯那伙人从喉咙里弄出的声音了。在他听来,那声音逼尖、刺耳,完全是一种无聊技巧的卖弄,就连小孩子都是那样奇怪地扭着嘴唇,发出些花里胡哨的怪音。而一想到自己从前正是那样说话,更使躲在林子里的他满脸涨得通红,无地自容。

虽然事隔多年,在老木西的脑子里,仇敌的形象仍是十分清晰的,老木西生来爱记仇。他在短暂的,即将入睡的瞬间无数次与仇敌交战,在血腥的厮杀中发出壮烈的吼声,无数次地体会到战胜的骄傲和战败的屈辱,他的短暂的人类生活便在这半睡半醒的瞬间重演了。老木西醒来后,交战的欲望便无影无踪了。他想到自己多年前杀死的那个仇敌,多少有点诧异:是不是自己并没有杀他呢?是不是霸占田地的事也不过是种妄想呢?不管那种事有多大的可靠性,正好是那种事促成了自己的出走,老木西对这一点坚定不移,内心充满了无限的幸运感。正如他不相信人们会豁免他一般,顽固的老木西也不打算与仇敌和解。尤其是在昏暗的夜里,悬在虚空中的时候,与仇敌在隔绝的两个世界对峙相望的感觉也分外鲜明。在这种时刻,他往往在脑子里拟出些不切实际的计划,实施对仇敌的凶杀,一遍又一遍地演习,推翻,再演习,再推翻,想以此来掩盖内在的恐惧,忘记飘浮在半空的事实。

大约往北走了半个月左右,有一天,他看见一群人在林间草地上围成一个圈,每个人都用双手做成一个喇叭,向着空中大喊道:“老木西!老木西……”老木西惊讶地张大了嘴,他觉得那喊声有点熟悉,但毕竟那种记忆是久远而模糊了。他没法听懂他们的喊声。他又觉得这些人都有点怪,他们的发音不像一般人的发音那样讨厌,但却过于机械了。总是这一式一样的“老木西”,没有变化,没有起伏,他觉得很不满。他在丛林中瞪着他们,暗暗地憋着劲,期望他们当中的某一个弄出些不同的声音来。可是那群人全然不知,似乎对自己的游戏很着迷,仍旧一个劲努力地喊道:“老木西!老——木——西!”其中还夹杂了童稚的嘹亮的嗓音,老木西愤怒了,他不顾一切地从藏身的地方跑出,冲到他们的圈子中间,大声吆喝:“哈!喝喝喝!哧!呱呱呱!”看见这长毛的野人,尖声的惊叫遍布山野,所有的人都发了疯一般向山下狂跑,鞋也跑脱了。老木西鄙夷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地发出一个音节:“卓!”这个音节久久地震荡着他的心弦。

老木西仍然为那些影子似的记忆苦恼着,这苦恼具体体现在夜间的梦里,梦就像永无尽头的苦役。有了无数次经验之后,老木西分辨出来,他并不是害怕悬在虚空中,他真正害怕的,是与下面那个影子似的人间形成对峙所产生的感觉,那感觉就像临刑的死囚。在他那模糊的、毫无根据的记忆中,不知为什么有那么一条河,他还记得它的河水能够将人的记忆与世界彻底隔断。老木西朦朦胧胧地想起了这件事,产生了寻找那种河流的决心。

好多年过去了,实实在在的好多年。老木西已经走过了无数座山。每到一座山,他就爬上去眺望四周。他看见了各式各样的河流,每一条都不同,但都不是他要找的,根本不是。在那些河岸上,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喊声:“老木西!老木西……”那喊声越来越显出其不祥的意味,而且久久地在空中荡漾。老木西皱起眉头,内心十分沮丧,他厌恶这声音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感到自己的体力渐渐衰弱了,食量也逐步地减少,偶尔竟一整天不吃树叶。他还在不停脚地走,他走路的姿态显得十分专心。

衰弱的情况继续了好久之后,有一天,他在林间的一条小溪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影子就像一个鬼,头颅以下的部分几乎快要消失了,只剩下几根细棒,一个长方形的匣子,还有些疙疙瘩瘩的东西,细棒、匣子和疙瘩上头又长着长毛。他闭上眼,不想再仔细看,很显然,他的体力是越来越无法胜任夜间的巨大消耗了,他正在消失。他又听到了森林外边那远方的呼喊,现在在他听来,那不祥的声音变得充满了暗示,无法忍受,他捂上了自己的耳朵。

森林里下霜的那天早上,老木西躺下了。他躺在一个树洞里,用手指紧紧地塞住耳朵,因为在远处,有令他无法忍受的喊声顺风传来。他张着眼躺在腐木味很重的黑暗中,发出些嘟嘟囔囔的低音,似乎是呻吟,又似乎是抱怨。他翻转身朝树洞外面看,看见了地面上的白霜,也看见了觅食的小动物。天大亮了,一束光线射进树洞,老木西看见了自己的身体,那身体已经快要完全消失,手指头和脚趾变得像火柴棒一样细,像发霉的树皮一样黑。他开始怀疑隔断记忆的河是否真有,因为关于河本身的记忆就是不可靠的。最后他真切地感到奇迹是不会有了。他闭上眼,在恐怖中等那最后的虚空降临。他也没有忘记始终用火柴棒一样细的手指塞住耳朵,一切都没法忘记。生平第一次,他在白天里睡着了,在睡梦里发出哼哼声,树洞外刮着霜风。

老木西进入了前面说到的那个梦境,那梦境又引出了后面写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