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汇报(第5/18页)

首长同志,我再也说不下去了,我再说就要抽筋了,您看,我的脚趾头在鞋子里乱动,让我休息一下。(闭目十分钟)好,我好一点了。刚才说到什么地方了?对,我老婆和邻居二,对不起,首长同志,刚才我是否有点头脑发热?是否说了什么不正确的话了?休息了这一下,我清醒多了,很可能我刚才说了什么不正确的话,我感觉到了。为什么要往坏里想呢?难道他俩就不可能在屋里,比方说,玩一种扑克游戏什么的?我老婆说,他俩关上门在里头正是玩的扑克游戏,他俩都是正派人,只要问问认识他们的人都知道。她要我除掉自己心中的私心杂念,正确地看待这件事。“如果你能做到在门外脸不红心不跳,这就是一个大的进步。”邻居二也从屋里走出来,拍拍我的肩头说。接着他又做出长辈的样子开导我说,当两个心灵纯洁的人在一间房里关起门来从事一种高级的精神活动时,是根本没有理由用一种庸俗的心理去猜测他们的,这只能说明猜测者心里有鬼,既自私又气量狭小,缺乏本事,当然他相信我是与这类人无缘的,至于脸红心跳,血压升高,这都属正常反应,对于新事物的适应总是有一个过程的。从明天起,他就要从家里带一个血压计来,在每次开门后立刻来替我测量血压以掌握我的内心历程,并记载我的每一点进步。我的老婆马上附和说,这个主意真是了不起,她也一直在担心我的血压的事,现在邻居二担负起这个重任,不厌其烦地为我测量血压,非常及时地对我加以开导,她除了感激之外,只有全力以赴地与他合作,把他们的扑克游戏当作生活的目标。她还觉得,为了报答邻居二的好心,她就是没日没夜地与他玩扑克游戏也是值得的,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尚的活动吗?

又一个圈套设下了,他们等着我落进去,我不是每次都落进去了吗?现在,我痛感我失落的东西太多了,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打定主意,要坚持我一贯的生活日程表,每天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真正做到我行我素,目无旁人。到了那一天,不管谁看到这种情形,都要说我已经从一片泥沼中超拔出来了,我正是要达到这种境界,我坚信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也坚信我自己的意志力。第二天,我起床了,我准确地按我的日程表吃早饭、散步、读书、遐想,然后潜心于我那种创造发明。我的决心一定,就显得成熟了许多,我感到自己的性情中萌生了一种冷峻的因素,在镜中对自己脸上的表情端详了一会,欣喜之情油然而生,当然,我已经把房里那两个混蛋抛之脑后了,这一次,他们的圈套必定要落空。

他们傍晚才开门,邻居二站在门口,发表了一通讲话,他对我和我老婆叙述最近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他一条一条列举我的罪状,说我是怎样一个名利狂、小人、伪君子,说我欺侮老人,装模作样,仗势压人,简直五毒俱全。只是后来,经他们诸位朋友尽力挽救,我才有了一点儿变化,慢慢活得像个人样了,不过这点变化或进步是一点也不稳定的,我这个人毕竟虚伪成性,积习难改,他们一定要以加倍的耐心,反复考验我,才能对我放心。就说刚才吧,他俩在房里玩扑克游戏,我呆在外面,而他总是听见门边有响动,他知道那是我在那里监视他俩。虽则他俩胸怀坦荡,问心无愧,可一想到总被人盯梢,就别扭得要死,什么游戏全都索然寡味了。他们是两个严肃的人,怎么受得了别人用如此轻浮的态度对待他们啊,更可气的是每次他从门缝里往外一看,都看见我正襟危坐,正在读一本什么书,这都是做出来给他看的。我越装得正经,他就越为我担心。他从他家里拿来血压表,就是要让我在事实面前低头,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停止对他们的监视。退一步说,就算我不曾监视他们,量血压也是很必要的。“血压的高低能说明一切问题。”邻居二最后下结论。

我的老婆偷偷地照准我的后脑勺就是一拳,把我打昏过去,于人事不知中我被他们挽起袖子,表演了量血压的丑剧。我一醒来老婆又扑上来抓破我的脸,还叫嚣假如没人看见,她就要叫我去见阎王。“一看见他那种伪善模样我就手心发痒,”她对邻居二说,“他藏得有一本日记,他在日记里面把自己打扮成救世主呢!这不是令人笑掉大牙吗?他有什么资格记日记?莫非他是个大人物?一个大人物,又怎么会被老婆抓破脸?怎么会衣着如此俗气?怎么会殴打老人?这种事历史上可没有记载呀!”

“并不是什么垃圾货色都可以上史书的。”邻居二板着脸说。

这真是太可笑了,我一点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回事,我又是怎么回事。我不想再与他们同流合污,就铁了心一动不动坐在原处,手捧《道德论》,潜心于某种遐想。我目不斜视,一个字一个字念出声来,企图关闭所有的感觉。我的老婆和邻居二见我这副样子,先是大笑一阵,接着飞也似地跑了出去。一会儿功夫,邻居一和邻居一的老婆跟在他们俩后面进来了。邻居一的老婆老得眼都快瞎了,一进来就碰翻了我家的热水瓶,搞得满地的水和碎玻璃片。她摸索着拖过一把椅子,坐在我的对面,伸出手来一把揪住我的胸口,用力摇了几摇,然后点了点头告诉那三个人说,今天他们把她找来真是找对了,要对付我这种癫狂症患者,她有几十年的经验,她的瞎眼也帮了她的大忙,因为瞎了眼之后心中更加透明。“自从上回这个人对你行凶之后,”她转向她的老头子说,“我就把他的样子牢记在心啦。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呢?不过就是一只手上多一个指头罢了,我记得是那只左手。那一天,他冲到我们家里来要杀你,是我迎上去夺走他手里的菜刀的。他还想连我一起也杀掉,每次我出门他都在我后面追赶我。为什么呢?只因为我们是诚实人,不肯说谎,也不肯出卖灵魂去满足他的虚荣心,他就动了杀机,幸亏我有预感,那次他对你进行的惨无人道的殴打擦亮了我的眼睛。”

后来他们四人商量了好久,决定带我去见一个名叫“桃子”的男人,据他们说这个人能使我彻底冷静下来,滋生一种现实的眼光。我当然不去,相持了一会,他们就动武了,四个人将我挟持到对面三楼的一间房子里。桃子是一个彪形大汉,稳稳地端坐在没点灯的房间中央。我们一进去,他就开始讲话,他似乎在解释一个什么问题,这解释冗长而又单调,拐弯抹角而又含糊不清,四周的黑暗又助长了他的自信心,他明明是下定了决心非要将那问题解释清不可了。我坐在一张条凳上,凳面粗糙不平,抵得屁股酸痛,同来的四个人已经不见了,就像他们没来过似的。桃子讲了好久,我以为他要讲完了,可他又开始使用警句了。天晓得他怎么会掌握了如此多的警句,就像连珠炮一般从他口里放出来。我再也坐不住了,就在房里走来走去摸索电灯的开关,我渴望看到桃子在灯光下是怎样一副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