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族

在这个酷热的城市里,我属于影族中的一员。城市白天里升腾着烈焰,所有的生灵的活动都转入了暗处,转入了蒙着厚厚的窗帘的屋子里面。听说先前是有很多人在大街上走的,不久他们就藏起来了,因为惭愧,也因为底气不足,心里发虚。谁又敢同太阳对抗?当然,这事并不是一天之间发生的。先是人们的身躯由于内部的挤压而慢慢变细,直到细而又细,成了一些没有旗帜的旗杆。虽说没有旗帜,那顶部又像是有点什么东西在飘动,头发不像头发,帽子不像帽子。到后来,连这些旗杆也羞愧地缩进屋子里面去了。可是如果一个外地人斗胆走进一所房子(房子一般都不上锁),当他揉着眼恢复了视力时,却发现阴暗的室内根本就没有人。

那么人到哪里去了?我们没有钻进地下,也没有藏在夹墙中,我们就在屋内。如果你仔细地观察床根、书架后面、墙角,还有门背后等地方,你就会发现那些淡淡的影子,那些一伸一缩的胆小鬼。虫子钻入地下,我们缩进房子里面。这似乎是一种见不得人的生活。

我是经过了长途跋涉才来到火城的。我至今记得旅途中的那种渴望。我以为我是要去水晶宫呢。在民间传说中,水晶宫是最美丽的地方。我是夜间到达的,我记得有一双手将我拖进散发着肉汤香味的老屋,接着就听到什么人说:“他逃不掉了。”

我躺在巨大的木床上,不只我一个人,有好几个都躺着。天总也不亮,实际上早就亮了,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光线。我想坐起来,又想下床到外面去。旁边的老头用一只有力的手按住我,说道:

“你赤身裸体的到街上去,不是去找罪受吗?我们这里有个人就是这样贸然出门的,后来因惭愧而死。”

他为什么一口咬定我没穿衣服?真不讲理!真霸道!我想反驳他,可我说不出一个字,我脑子里面空掉了。真滑稽,我要去水晶宫,却落进了这种黑社会、这种强人治理的城市。不过肉汤还不错。这屋里有厨师,我看不见他,我什么人都看不见,只听见声音。然后忽然,就喝上了肉汤。我喝完后将那碗朝上一扔,想看有没有人来收拾。没有。那只碗也没有落地,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现在没有人来阻拦我了,我下床,摸到了门。我将门推开一条缝。突然射过来的光将我击倒在地。那门又自动关死了。刚才那一击真厉害,我就好像中了雷一样。屋子里面已经有了一点点光线,我分辨出床上大约有五条影子。我将手伸向他们,摸到的是虚空。啊,这太可怕了!我跌坐在地上,心里头很痛苦。那老头的声音响了起来:

“雷小南(我的名字),你要是想出去,就得将这个念头藏在心里。”

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个老头,我摸不到他的身体,他却可以用手按住我,限制我的行动。

这间房很大,房间的那一头有人在熬肉汤。我坐在地板上,心里想不出对策。我是夜里到达的,现在也许是上午。

“有的人,给他吃了好东西他一点都不知感激。”

声音从那头传来,可能是厨师在说话。他的话使得大床上的人全都笑起来。他们齐声说:“原来你是想要别人感激你啊!”

我立刻闻到了烧焦的肉味,整个房里都弥漫着这种味,真恶心。

床很高,我钻到床底下躺下了。这里更黑,应该也更安全。然而有人,他在我耳边说:“我今天要罢工。”是厨子。原来这是他睡觉的地方。

“你是本地人吗?”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问他。

“当然是。从前,在战争时期,我们在大街上打得头破血流。”

“后来呢?”

“后来,太阳越来越毒,我们就撤到了这些背阴的地方。”

“太阳落山了还是可以出去吧?”

“太阳落山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太阳不落山。”

“不对,我明明是夜里到达的嘛。”

“是这样的:太阳每天确实落一下山,但是那只有几秒钟,最多两分钟,你就是那个瞬间到达的。”

我还想问他一些事,但是他打起呼噜来了。我同样摸不到他的身体。也许这房里只有我一个人是有实体的。我的左手在这里,我的右手在这里,我摸得到我的脸。

整个房间里都响着呼噜。奇怪,我怎么一点瞌睡都没有?我的大脑太亢奋了。我的思想开始在呼噜声中漫游,我游到了炉灶那里。这个灶像乡下的土灶一样大,煤火欢快地吐着蓝色火苗,灶壁那里蹲着两条影子,他们一直在用耳语般的声音交谈。我听到那两条影子一会儿伸长一会儿缩短,发出“咝——呼”的声音。但是他们的谈话一刻也没有停止。人变成这种缥缈的东西就会获得种种好处。

在我的脚那头,大柜的后面,也有几条影子。他们有时打呼噜有时不打,他们很焦虑,只要一停止呼噜嘴里就咕噜这几个短句:“迸气啊。”“注意!”“扣住了。”“甩出去。”“投进来。”等等。他们的睡眠显得有点艰难。也许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睡眠和醒着没有区别。

突然有一只风铃在窗户那里响起来了,“丁零丁零”的怪吓人。屋里的各类声音全都消失了,大家都在倾听。我忍不住从床底下爬了出来,我的这一举动招致了四面八方的咒骂,大概因为我弄出的响声妨碍了他们倾听。这只奇怪的风铃传达着什么指示?我猫着腰溜到窗户边上,它还在响,可外面好像并没有起风啊。我轻轻掀起帘子,白光刺得我眯缝着眼。我看见了吊在窗户上的它,它无风自摇,仿佛里面有生命。我不能久看,只好放下帘子。屋里一片死寂。约莫过了两分钟风铃才停止了震响。床上的那几位首先感叹道:“总算没白熬时间。”“车到山前必有路。”“生活不是暗无天日的苦行。”厨师也出来了,我听到他在床头对我说:

“你在这房里晃来晃去的弄得我头晕。我真不该用肉汤养活你这么个家伙。你倒是算算看,你一个人占地有多大?”

“可是我并没有想要来占你们的地啊。”我委屈地说。

“哼,这同你想要还是不想要有什么关系?”

“那我该怎么办?”

“你到外面去呀,免得在这里占地。也不知是哪个不识时务的人拉你进来的。”

他的话让我生出对自己的厌恶,我冲到门那里。大不了一死嘛,我豁出去了。我做了个深呼吸,猛地一下拉开门,扑向外面的空气。我听到我身后有许许多多的风铃响起。

我的回忆乱了,最近发生的事反而像发生在很久以前。刚刚来此地时发生的事呢,又像发生在昨天。离开那栋大房子之后,我被刺目的白色火焰照得眼睛快瞎了。尤其是大厦的那些玻璃窗,往空中发射着一束一束的火,那气势就像要将城市烧成焦土一样。我赶紧钻进马路边的一个小箱子。这是个废弃的报刊亭,窗口都被硬纸板挡住了。显然有人在这里避过难。不,现在就有人在里面。这个人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