鲇鱼套

这个地方叫鲇鱼套,是靠近市中心的一片两层木楼,汪妈就住在一栋木楼靠左边的那个房间里。她是孤老,去看望她的熟人也特别少。这地方快要拆迁了,拆迁之后,所有的人都要搬到高楼里面去。人们对拆迁有种惶恐情绪,都在相互打听:“住高楼是好还是不好?”只有汪妈对拆迁的事毫不在意。拆迁通告送到屋里来时,汪妈正在整理她那个巨大的泡菜坛子。她抬了抬头,对工作人员说:

“放在茶几上吧。”

然后她用筷子夹起一个鲜红的长辣椒,仔细地码到坛子的底边。接着又码了两块黄灿灿的老姜。

“您对补偿方案有什么意见?”小伙子问道。

“没有意见,没有。你走吧。”

那人像猫一样溜出去了。汪妈低着头忙乎,她将青梅、豆角、小黄瓜、榨菜头等一样一样地放进泡菜坛。她每放进一种菜,就闭上眼想象一会儿她将美味放进口中时的感觉。当然,她并不是光给自己吃,这么大的泡菜坛,她一个人吃不了。瞧,那两个小家伙不是在探头探脑吗?街头的大炮和二炮,两个馋鬼。

汪妈从床下拖出另外一个较小的泡菜坛,揭开盖,熟练地夹出一块刀豆。那两兄弟立刻跑过来了。汪妈将刀豆用手撕成两块。

“我要这块!”

“我也要这块!”

“闭上眼!”汪妈严厉地说,“好了,出去吧。”

两兄弟一阵风似的跑了。

隔了一会儿,又有人在探头探脑。是一个小女孩,叫小萍的。她慢慢地走向汪妈,小眼睛溜来溜去的。

“汪奶奶,我想吃红辣椒。有青梅味儿的那种。”

“你得先告诉我,捡到了几分钱。”

“两分。”

汪妈唆使小萍整天守候在糖果店门口,如果有顾客掉下了零钱,立刻用脚踩住,等那人走了再去捡。对于这项游戏小萍乐此不疲,坚持好几个月了。

“给你辣椒。”

“谢谢汪奶奶。”

小萍用手握着辣椒,却并不马上吃,也不马上离开。她听大人说汪妈房里闹鬼,她想看到那个鬼,越怕越想看。

汪妈将泡菜坛放进床底下,站起来,转向走进后面的厨房,洗干净手,打算上床休息一会儿。她突然发现小萍站在她床上挂的蚊帐后面,她嘴巴一动一动的,正在一点一点地啃那只酸辣椒。汪妈忍不住一笑,觉得这小女孩真会享受。

汪妈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问小萍:

“小萍,你将来长大了要干什么工作?”

小萍没有回答。阴暗中,汪妈感到木床摇晃了一下——不对,是地面在摇晃!她猛地坐了起来,下床,穿鞋,往外跑。跑到门那里又停住,回过头喊道:

“小萍!小萍!”

但小萍不在她家里了。汪妈想了一想,又回到了床上。

汪妈看着玻璃窗,窗子左上方的那块玻璃变成了玫瑰色。这是汪妈的一个秘密:每回她一看窗户,那同一块玻璃就变成了玫瑰色。汪妈认为鲇鱼套这个地方有一种特殊的“地气”,这地气不一定影响到别人,但她自己每时每刻都感觉得到。她的泡菜坛是首先享受这地气的。半夜里,她清晰地听到坛子盖边上的封坛水“咕噜”一响,立刻就会闻到泡菜的清香。她幻想着美味的小黄瓜,在这个国家的大地上走啊走啊,一直走到落日坠到地平线以下才停住脚步,隐没在一道长长的黑影中。这种时候,她就会喃喃地对自己说:“鲇鱼套啊,我的家乡。”

但是鲇鱼套却很快就要消失了。汪妈想,如果鲇鱼套消失,鲇鱼套的汪妈也会消失,她将成为高楼里的汪妈。这可是一件大事。是因为这,刚才小萍才躲在蚊帐后面的吗?这个女孩几乎是个万事通,什么都懂。

又一个小孩出现了。他先彬彬有礼地敲门,然后轻轻地推开了门。他叫小瑶,他总是这样谨慎,像个小大人。

“汪奶奶,我想念您的小黄瓜,就是有姜味和辣椒味的那种。”

汪妈睡眼蒙眬地看着他,然后弯下腰拖出青瓷坛子,揭开,用筷子夹了一块小黄瓜给他。

他一本正经地吃着,口里发出脆脆的响声,两只圆眼东张西望。

“你看什么,小瑶?”

“我看见小萍进来的,没看见她出去,怎么她不在屋里呢?”

“嗯,这个问题值得好好想想。”汪妈说。

汪妈催小瑶离开。男孩还没走,汪妈的脑袋里某个地方就响起了铃声。她抬头一望,那玻璃上的玫瑰色光晕消失了,屋里恢复了惯常的阴暗。那铃声隔一会儿响一阵,很遥远。

“汪奶奶,是小萍在叫您吗?”小瑶盯着她的眼睛说。

“有可能。你看我有没有忘记什么事?”汪妈的样子有点紧张。

“泡菜坛子都盖上了盖子吗?”小瑶热切地提醒她。

“你真是个警醒的小家伙,可是这一回啊,不是那种事。”

“那我走了。汪奶奶再见。”

他匆匆出门,好像生怕汪妈再问他什么。

汪妈重又躺下了。男孩的提醒令她的耳朵变得很灵光,她大致弄明白了此刻发生在家里的某件事。白天她去买菜时看到了铲土机,拆迁要三个月之后才开始,为什么早早地就开来铲土机?小孩子们大概会很喜欢这种事,如果高楼竣工了,他们会在毛坯房里跑来跑去。

汪妈闭上眼,她觉得自己的思维可以深入到地底五百米处,那里有石英层,石英里有空隙,一些无害气体就聚集在空隙里。她说:“鲇鱼套真是一块宝地啊!”她又感到了地震,这一次,她已经完全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地方的小孩该有多聪明啊,她自己从前可比他们差远了。她不再惊慌,她连眼睛也没睁开,就这样享受木床的摇晃给她带来的惬意。但摇晃并不剧烈,而且很快就停止了。

那块玻璃上掠过一道玫瑰色的光,又还原成了普普通通的玻璃。她听到住在楼上右边的老女人云妈下楼了。她总是那样,下两级,停一停,下两级,停一停。她在楼梯上观望小街上的风景。汪妈想,鲇鱼套的居民全是些观察家,连小孩也不例外。此刻她又盼望再来一下地震,她要看看——她要看什么?难道她不是在胡思乱想吗?但她还是满心盼望,有些事是要等待才能水落石出的。

汪妈吃晚饭比平时晚了些,因为心里有件事没放下。

她吃完饭,快要收拾完毕时,床底下的地板就响起来了。汪妈心头一热,拿了手电筒去照床底。泡菜坛子的后面,小萍正望着她呢。

“小萍,你捡到钱了吗?”汪妈的声音有点颤抖。

“没有,不,有的,两分。您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