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旅行(第3/4页)

“您听嘛,您听嘛,他还在演出呢。他不会停止的,您就等着瞧好了。”

他听得发呆,然后他说:

“这个演员在哪里?”

“哪里都不在。您只管听吧。”

“他是为我一个人演出?”

“还会为谁呢?”看不见的人笑了起来,笑得刻毒。

歌声慢慢地变得暧昧了,有点淫荡,有点含糊不清。到后来就成了难以理解的声音了。那声音让他焦虑。隐形人没再出声了。

他在草荐上躺下,用被子蒙住头。当他用被子蒙住了头时,那歌声就变得像清泉一样悦耳了。在这个漆黑的夜里,他想起了他的旧居门前矮树上那些艳丽的毛毛虫。从前,他可以一连几小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观察那些热情的图案。今夜有人为他演出,他将在歌声的伴随下进入那个从前拒绝了他的、热情似火的世界。他脑子里开始出现图案,一幅比一幅色彩更丰富,更美。

后来那演员就不唱了,他听到地下隐约响起男声合唱。再后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从被子里伸出头,举起手,但他看不见自己的手。隐形人说:

“冬青树在您左边,步子要跨得大一点。”

这一次他来到了集市。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集市,好像一直延伸到天边去了似的。五彩的挂毯,银饰,海螺。光的海洋。他是来找人的,可他迷失了他的心,把要找的那个人也忘记了。他轻轻地对每一个人迎面走来的人说:

“谁?谁?谁……”

人们走过去了,没人注意到他。

有一个老女人在向他招手,她的摊位卖地毯。纯羊毛的地毯,有驼色的、烟色的、玉绿色的,还有银色的。在露天里,这些地毯就像灵动的美女。

“我年轻的时候……”老女人说。

“我可以看看地毯吗?我想一张一张地看。”

“当然可以。不过你啊,必须钻进去看。”

她指了指堆得高高的地毯,他看到那一堆的侧面有一个洞。

“钻进去?”他尴尬地站在那里说。

老女人一把将他拉过去,塞进那洞里。

里面是一条羊毛通道,很温暖,羊毛的气味也不难闻。因为没有光线,他拿不准要不要往里面走,便就地坐了下来——坐在柔软的拉毛地毯上了。他问自己:他能看到什么?他想了一想,认为自己看到了一切。他又伸手触摸四周,他认为自己摸到了一切。在黑暗中,他看到了自己一岁半时的形象。他摇摇晃晃地扑向一只毛茸茸的沙发,正在那时,从窗外传来火车汽笛的声音。现在他坐在羊毛中思考,那会是谁的房间?不是他的,也不是母亲的,那是一个陌生的房间。大概老妇人知道他并不是要看地毯。这是一个奇怪的集市,位置就在沙漠边。由此可以推想出,每一个摊位都是一个点,一个同中心相连的点。

他决定掉转目光。于是他看到了隐秘的景象。在石墓形状的房子里,一男一女在织毛袜,两人都面对那张敞开的门坐着。他们的动作柔韧而准确,模糊的五官显得呆板。什么地方在敲钟,也许附近有一所小学。他还想看清楚一点,但那张灰色的铁门自动地关上了,屋檐开始往下滴水,水又化为雾,一切形象都变得更模糊了。他朝着羊毛通道外面喊: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老妇人没有回答他。他忽然想起来,并不是她要他看,是他自己要看的啊。当时他想将那些美丽的地毯一张一张地看个够。那么迷人的地毯,一定要钻到里面去才看得清。可地毯里面的景象完全不是他先前设想的那种美,而是,怎么说呢,一种渴望。渴望看到某些从未谋面的事和人。可这种激情又是由露天里的地毯的色彩唤起的。他站起来,用双手触摸着羊毛,他看到第一个形象后面紧跟着第二个形象,第二个形象后面又有第三个。第三个后面还有……他感到有些不适应了,于是转身向外走,走出了羊毛洞穴。

外面的光线令他头晕,他蹲下来,用手蒙着眼。

“你看上了哪一张?”老女人问他。

“我拿不定主意,好像是烟色的?不,应该是玉色的。”

过了好久他才拿开手看外面。他看见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老女人不见了。

地毯全部搬走了,柜台上空空的。对面摊位卖银餐具的中年男子过来了。

“您啊,不要为这种事沮丧。她是个喜怒无常的老妇人。俗话说得好‘买卖不成仁义在’嘛。再说您也在她这里长了见识。”

中年男子留着小黑胡子,性格爽朗。他邀他去他摊位上看一些银餐具。

“那是为国王配制的!”他自豪地宣称。

他随摊主来到他的摊位,坐了下来,他感到这些银器的光芒穿透了他的整个身体,他的全身暖洋洋的。

“您猜猜看我的作坊在哪里?”摊主看着他说。

“会不会在这地下?”

“天哪,您该有多么聪明!正是这样,我在没有一丝光的地下作坊里制作,所以它们才能焕发全部的光!您瞧这个银匙……”

他下意识地用手挡住那银匙射过来的光,他的手背上掠过一阵刺痛。

“啊,对不起!”

他放下他的手,可他看见摊主手中并没有银匙。这个人在变戏法吗?

“不,这都是非卖品!”摊主朝着他的货物手一挥。

“我不买,我说了要买?这些发光的东西,怎么这么厉害……”

他变得语无伦次了。可是摊主追着他问:

“您怎样看?您怎样看?啊……”摊主的身影在那一团银光中渐渐缩小,声音变得很细弱。

他惊恐地想,这个地下作坊出来的幽灵,很快就要化掉了!

“那就像仙人掌,”他冲口说出了这个比喻,激动起来,“对了,正是仙人掌。扎在我的手上。您听到了吗?”但是摊主没有听到,他正在消失。银器的白光如白色的火焰。

他站了起来,背转身,看到了自己投在地上的长长的阴影。他根据心中的尺度用目光测量着地下作坊的位置。

当他再回转身来时,便被光流击倒了。在他的眼前,那些银餐具无限地放大着。他看见了银的城墙,银砖上精巧的花纹。每当他伸出手去,那城墙就后退了。他无声地对自己说:“那会是什么样的作坊啊,不可思议。”

“您有茶壶吗?”一个女人在问。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不是摊主。”

“您就是。我认识您。从地下作坊出来的人身上都有标记。”

女人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

“我知道这里都是非卖品,我并不要买东西。我只是过来看看,对您说几句话。今天是一个多么特别的日子啊。因为您来了,这些银器就焕发出它们的光芒。以前在地下的时候,它们收敛得太久了。您看我像不像它们?在这个集市上有不少像我一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