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运动

我们是生活在沙漠底下的黑土地带的小动物。大地上的人们不会想到,从一望无际的漫漫黄沙往下深入几十米,会存在着这么一大片充满了腐殖质的沃土。我们的种族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我们没有眼睛也没有嗅觉一类的器官。在这个大温床里头,那一类的器官没有什么用。我们的生活很简单,就是用我们的长长的喙掘土,吃进那些有营养的土,然后排泄。我们生活得其乐融融,因为家乡的资源太丰富了,我们都可以尽量满足自己的食欲,不会有什么争夺发生,至少我从未听到过。

闲下来时我们就聚在一起回忆我们祖先的一些逸事。我们总是从最老的那些祖先回忆起,然后一路追溯下来。回忆是愉快的,充满了奇异的咸味和甜味,还有一些松脂琥珀,咬起来喳喳响。我们的回忆里头有一段空白,那是一件难以描述的事。粗略地说,就是我们中的一位长辈(他是我们当中长着最长的喙的长辈)在一次掘土运动中突然越过界限,消失在上面的沙漠地带里了。他再也没有回到我们当中。每次回忆到这里的时候,大家都沉默了,我感到大家都很害怕。

虽然并没有人到我们底下来,我们的确获得了种种关于上面的人类的知识。我不知道那是通过什么样的渠道获取的,据说非常神秘,同我们的身体结构有关。我是一条中等身材的,各方面都很平庸的动物。我同大家一样,每天掘土,排泄,以回忆祖先为生活中的最大娱乐。可是当我睡着了时,我就会有一些奇怪的梦。我梦见人,梦见上面的天空。那些人们都是些好动的动物,触摸起来疙疙瘩瘩的。他们发达的四肢让我无比羡慕,因为在底下,我们的那些腿脚都退化了,我们全靠身体的摆动和扭曲来活动。我们的皮肤也过分光滑,很容易受伤。

一般来说,关于上面人类的话题有这样一些议论:

“钻到接近黄沙的边界那里,就可以听到驼铃的响声。这是我祖父告诉我的。可是我不愿到那种地方去。”

“人类繁殖太快了,据说数目巨大,地面可以吃的全被他们吃完了,现在正在吃黄沙。太可怕了。”

“如果我们不去想同天空、同地面的人类有关的事,不就等于那些事根本不存在吗?我们关于这方面的回忆和知识已经够多了,用不着去继续开发了。”

“我们头顶上的黄沙有十几米厚,这对于我们这种生活在温润的深土中的动物来说,就相当于世界边缘的绝境。我到过边界,也产生过冲上去的欲望。今天在这里,我愿意回忆当时的情景。”

“黑土王国先前没有,后来就有了。我们最老的爷爷也是先前没有,后来就有了。于是有了我们。有时我想,或许我们中的哪一个应该尝试一下冒险。我们既然来历不明,我们的使命当中就应该有冒险。”

“我也想冒险,我最近开始绝食了,我要改变我的湿滑的,喜欢出汗的体质。一想到几十米深的黄沙就恐惧,越恐惧反而越想去那种地方。我在那种地方一定会失去方向感的,大概唯一的方向感只能来自下面的引力。但是在那种地方,引力会不会改变?我忧心忡忡。”

“所有的历史,所有发生过的逸事我们都记得,为什么独独忘记了我们的长喙老爷爷?我老觉得他还活着,可又想不起关于他的任何事。看起来,我们的记忆只保留在家乡,一离开这里,就要被历史彻底取消。”

“当我静下来的时候,我会产生那种怪念头,我愿意自己被我们的集体遗忘。我也知道在这里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在这里,我的一言一行都留在大家的记忆里,而且还会一代一代流传下去。”

“我觉得我是可以生出疙疙瘩瘩的皮肤的,只要每天刻苦锻炼。最近以来,我总是往那些比较硬的土疙瘩上擦呀撞呀的,弄得皮肤出血,然后结痂。好像有些效果。”

值得指出的是,我们这些动物并不是聚集在一块空地上开会(像上面的人类那样)。我们这个黑土王国没有空隙,全都密密实实的。当我们聚到一起来休闲娱乐或开会时,我们仍然是被泥土隔开的。黑土的传音效果十分好,我们只要表达,哪怕是发出最微弱的声音,也会被大家所听到。有时候,我们也会在掘土时无意中碰到了另一位的身体,这时双方就会生出无比厌恶的感觉。啊,我们实在是不愿意同自己的族类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据说上面的人类是通过交媾来繁殖后代,同我们这种无性生殖有很大的不同。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我们还没有关于这方面的细节的知识。有时候,我想一想与自己的同类纠缠在一起的情况,竟会恶心得尖叫起来。

停止了掘土时,我们就一动不动了。我们像一些蛹,在黑土里面做梦。我们知道我们的梦都是大同小异,不过相互之间串梦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都是各做各的。在那些长梦里,我会钻进泥土的深处,然后就同泥土融为一体了。最后,我就只做关于泥土的梦了。长梦真好,那是真正的休息。可是时间长了我也会隐隐约约地生出不满来,因为变为泥土的梦并不能让我体会到我最想体会的那种欢乐。

有一次,我们聚在一块说梦。当我说完我的一个梦时,我居然失望得哭起来了。那是什么样的梦啊,越来越黑,越来越黑,最后就变成了黑土。我想在梦里发出声音,可是我的嘴也消失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劝慰我,举了很多祖先的例子来证明我们的生活的正当性。我停止了哭泣,然而有一种冰冷的东西停留在我的体内,我觉得自己很难再像以前那样对生活抱一种乐观的态度了。后来,即使是在劳动之际,我也会感到沉沉的黑土压在我的心上。甚至连我的硬喙,也有种软化的倾向,时常竟会酸痛起来。我愿意通过做梦来获得休息,可是我不愿意梦醒之后无精打采,失去生活的兴趣。我一定是鬼魂附体了。我想,难道我会步那位失踪的前辈的后尘,消失在漫漫黄沙里头?

最近以来,我的身体有所消瘦,我的皮肤更容易出汗了。也许受情绪的影响,我要得病了。当我掘土时,我听到同伴们在为我鼓劲,可不知为什么,这并不能让我的情绪明朗,我反而变得自怜又伤感了。闲下来时,有一位老爹同我谈起我那过世的父亲。这位老爹的声音很美,嗡嗡嗡、嗡嗡嗡的,很像黑土有时发出的那种声音。我将那种声音称为催眠曲。老爹说,我的父亲其实是有一个遗愿的,只是他不能表达出来,而旁人也没有探究的习惯,那遗愿才没能进入到我们记忆的历史。我父亲临终前弄出奇怪的响动,这位老爹离他最近,所以听得最清楚。老爹说我父亲是想学空中的鸟儿飞翔的样子,他一听那声音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