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村(第2/5页)

我不记得我是怎样离开的,这件事十分蹊跷。一开始似乎是邻居树才在后面叫我,一声接一声地十分急切。我穿过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那些房间的摆设都差不多,都是放着一张床、一些箱笼,房里点着桐油灯),循着那声音找了又找,却始终没找到他。最后我来到一间黑洞洞的大空房,看见前方有点朦胧的光,就朝那点光摸索着走过去。这时我脚下一滑跌倒了,起来一看已在野外。我满腹狐疑:老村长家怎么会有那么多房间的呢?他家从来只有三间房啊。还有那个树才,他是我的走失了的邻居。先前我和他都是村里出了名的闲汉,我和他已经有三年多没能坐在一块抽烟聊天了。我回过头来再看老村长的家,发现里头一团漆黑,根本不像有人在那里守夜的样子。

我回到家,在天亮前睡了一会儿,很快就被村里的骚动惊醒了。似乎所有的鸡啊,狗啊,猫啊全在叫,其间还夹杂有女人的哭声。我打开门向山下一看,看见好几个人正在往平原上走去,他们的喊声断断续续地顺着风传过来,他们喊的是“枣”这个词。

天大亮了,村里一片人心惶惶,都是灾变前夕的景象,村尾那口老井里的水突然上涨,溢出井口,将菜地都淹没了。是谁最先发现老村长出走了的呢?为什么断定他不会再回来了呢?不是有好些人在外头度过了莫名其妙的几天,后来又回到了村里吗?他毕竟是一村之长嘛。我们同邻村关于用水的争端还要等着他来解决呢,这种争端除了他之外谁都会束手无策。树才的女人披头散发地迎风跑,绕着村里兜圈子。我听到她也在喊“枣”这个词,她喊的是她丈夫吗?树才大概回来了,不肯露面。

“阿牛这种人,哪怕天塌下来也不会去操心的。”

说话的是顶针老娘,顶针老娘是老村长的女人,她竟然没有到山下去寻找老村长。

“老村长丢不了的,过两天就会回来,您说呢?”我讨好地朝她笑了笑。

“只有我知道,他根本就没出走。”顶针老娘说话时看着飞跑的树才女人,若有所思。

“那么,他在哪里呢?他为了考验我们才躲起来的吗?”

“你睡觉时留一只耳朵值勤,不要睡得太死,老村长会来喊你的。”

顶针老娘坐在枣树下面纳起鞋底来了,随着她低头、抬头的动作,她那顶黑绒线帽上的小球一颤一颤的。与此同时,村里的好几只狗发出惨烈的叫声。也许这件事是她同老村长的合谋?我突然记起来昨天夜里,是她喊我离开的。她凑到我耳边,说有人在后院那里等我,等了好久了,那人是外面来的,谁也不认识。接下去我就听到了邻居树才的声音。

我喝完第二碗稀饭时,货郎就进屋了。货郎放下担子,那担子里头是空的。他告诉我说在来村里的路上被强盗追赶,他把货物全扔给他们了,这才保住一条命。货郎几乎还是个小孩,十六七岁的样子,他这么老练真让我吃惊。

“可是我们这一带从来没听说过有强盗啊。”

“他们会不会是你们村的人呢?你们这里不是有好多人失踪了吗?”

他那疑神疑鬼的神气令我愤慨,我叫他马上离开我家。他一听这话就发起抖来,腿一软,跪到地上去了。他说他们就在门外,身上都藏着凶器。我走到门口去看,什么都没看见,只有一只黄狗在跑来跑去的。

“你在胡说八道吧?”我回转身来问他。

“你是看不见他们的。他们,隐蔽得很好。”

“放屁!”

他被我这一声吼吓得钻到桌子下面去了。

我觉得这孩子不像在装假,有什么事发生过了。为保险起见,我闩上了门,坐在家中静候。他见我闩门,便放了心,从桌子下面出来了。他走进厨房,从锅里舀了稀饭,站在那里喝。他从容的举动同刚才判若两人。

“货郎,你是哪个村的人啊?”我打量着这小子。

“我不是村里的,我是县城的人。”

他头一昂,竟然显出一种傲慢的神态来。他责备我不会过日子,说喝稀饭应该吃咸萝卜。他的态度令我迷惑。我的房子给这小子提供了什么样的安全保障呢?他刚才不是吓得半死吗?门虽关着,外面的喊声和狗发出的吠叫还是可以隐隐约约听到,我仍然被灾变的氛围围绕着。因为这,我不愿同货郎抬杠了。

他是从去年来我们村的,那是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小伙子的脸也像桃花一样红喷喷的。他卖日常用品:梳子、镜子、勺子、筷子、面霜、肥皂、灯芯、火柴之类。我们总觉得他看着面熟,可没人记得起在哪里见到过他,又因为面熟,村里几个老娘便对他心生怜爱,抢着留他在家中吃饭。吃过两次饭之后,老娘们就对他失去兴趣了。那个时候顶针老娘对我说他像个心术不正的家伙,在她家里东张西望的,还趁她没注意去翻她家的箱笼呢。现在他一月来一次,村里人冷冷地接待他,买了东西就没人理会他了。

我盯着他喝稀饭的侧影,脑子里生出一些疑问:他是不是某个失踪的人在外面生的儿子呢?他到底长得像谁呢?

“你说你是县城里的人,你住在哪条街上啊?”

“我们县城在东边,城里没有街,只有地堡,我们都住在地堡里头,那里头最安全。你见过地堡吗?没有?你应该见见才好。”

我脑海里出现月光下一望无际的坟头。顶针老娘在门外叫我,我起身去开门。

“记住,留一只耳朵值勤。”她将食指竖在鼻子前面说。

顶针老娘走得极快,显出同她年龄不相称的活力。她走着走着脚就离开了地面,她的姿态像是腋下生有看不见的翅膀。我眨了眨眼,居然看见好几个妇女像蝗虫一样在菜园那边飞来飞去的。她们飞得不高,但她们的双脚的确离地好几尺。那几个女人都是本村的,她们家都有丈夫或儿子走失了。在那段时间里,她们中的两个人将嗓子眼都喊出了血呢。那么她们现在这种情形又是怎么回事呢?也许,失去亲人的事是很值得怀疑的?

我回到房里,想问问货郎关于地堡的情况。我走到厨房里,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地下扔着他剥下来的鸡蛋壳。窗户没打开,他是怎么出去的呢?他连货担也挑走了。我坐下来想这几天里头发生的事。似乎是,围绕我的一切都带有某种目的,只是我猜不破那目的到底是什么。

今天是老村长失踪的第三天。一大早,我就看见乔村的人在小河边上比比画画的,我感到这帮人要动手了。然而枣村的人并不关心这个。那些人就聚集在下头,一目了然,可村里人就当没这回事一样。紧张和焦虑并没有消除,第三拨出去寻找老村长的队伍又下山了,狗呀鸡呀还是叫得人心惶惶,但我看出来这一切都同乔村的人无关。也许我们村的人认为,水源的问题已经很不重要了,因为可怕的灾变正在迫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