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第2/6页)

有一天,大哥从很远的伐木场回来了。他坐在我的书房里,告诉我关于他那里的一些逸事。他一说话就瞌睡沉沉的,其实呢,又并没有真的睡着。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变得含糊不清了。我似乎听见他提到各式各样的兽,还有鸟,鸟兽同人是住在一起的。有时,在梦中,一些兽也会攻击人,一醒来,就又和睦相处了。这是我猜出来的意思,也可能他的话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于是问他关于鸟的事。

“所有的鸟都不会飞。”他那干脆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

“那么麻雀呢?”

“我们那里不叫麻雀,叫‘鸡’。它们就同这里的鸡一样,满地乱跑。”

“那么,最初的麻雀是不能飞的吗?”

“应该是这样吧,要知道我们那边先前可是原始森林啊。”

大哥在家里很烦躁,无缘无故地备受惊吓。我想,原始大森林的寂静已经将他的听觉训练得无比敏感了。我在谈话中提到过我饲养的小麻雀,当时他露出知情者的微笑点了点头,认真地听我说完,但没作任何评价。我对他说我的麻雀也不会飞,如果带到他所在的伐木场去,也许就会找到同类。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好像厌倦了这个话题。

因为母亲在厨房里失手打破了一个碗,大哥忽然暴躁地哭起来,然后就冲出去了。

“这家伙怎么变成这样了呢?”母亲茫然地摊开两只手说,“就连我们夜里起来起夜他都大不高兴,说自己是住在采石场里头,无处可躲,总有一天会被惊吓而死。这些年,他到底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他同你说过了吗?”

“他说同鸟兽住在一处,大概那都是些沉默的鸟兽吧。”

“他回来干什么呢?我看啊,他已经回不来了。”

母亲说出这句话来时很激动,甚至有点高兴。母亲的心思是很难猜透的。

我带大哥上楼去观察我的小麻雀。小麻雀很警惕,蹲在窝里不出来。我将大米撒在地板上引它来吃,它还是不为所动。大哥坐在一个箱子上,一只手支着下巴,沉思地看着我的麻雀。大哥对于养在阁楼里的麻雀作何感想呢?

“林场里的那些鸟远不如它幸福。”大哥得出结论。

“你想,”他继续说,“那些鸟从来也不知道飞是怎么回事,它们白白长着一对翅膀。而你的麻雀是知道飞的,至少看过它妈妈飞。现在它住在这个世外桃源,天天做关于飞翔的好梦,这不是幸福又是什么呢?它不使用它的翅膀,正是为了在梦里头去飞呀。”

我跟不上大哥的古怪逻辑,只好沉默。小麻雀大概认为这个人不会来伤害它,便闭上眼进入假寐。大哥指着它说,他最喜欢鸟儿这种姿态,可惜林场里的鸟们太闹了,完全没有我的小麻雀的这种境界。

“我更喜欢它去野外飞翔,变得强壮起来。目前它的这种生活方式毕竟是变态的,违反麻雀的本性的。”我说。

大哥吃惊地看了我一眼,责怪说:

“你太爱信口开河了。本性?什么是麻雀的本性?谁知道?我告诉你,这种事啊,只有麻雀自己才知道,你我都是外人。我刚才说的那些也不过是瞎猜。”

大哥离家的二十年里头,很少给家里来信。有时写一封信也是寥寥几个字,从来不透露他的生活状况。我记得大哥小时候曾是父母的希望寄托,他们以为大哥会成材,没想到他当了最没出息的伐木工人,而且一去不回头,在遥远的深山老林里头定居了。但这是否正好是父母的心愿呢?或许他们年轻时也有进山的冲动,只是没有勇气实行?反正,二十年来,我从未听到父母抱怨过大哥一次。我的家人是些极为暧昧的人。就说养麻雀这件事吧,他们表面上似乎不赞成,暗地里却又纵容我的出格举动。这些日子以来,父母和弟妹从未上阁楼去打扰过一次。昨天有个亲戚要把他的一箱子古书寄放到我家阁楼上,被我母亲当面拒绝了。母亲对他说:“我家二儿子在阁楼上搞物理实验工作呢。”

也有些邻居来拜访大哥,他们拐弯抹角地询问关于林场的情况。

“我听说那边野猪是很多的,有没有遭到过袭击呢?”周二爹问道。

“那边的野猪连牙都没有,和家猪差不多,干吗袭击人呢?”大哥说。

“原来这样。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邻居们悻悻地起身离去,父母对他们赔着笑。

住在一个屋顶下,大哥对家里养着麻雀的事和我同样敏感。在书房里一块喝着茶,他会突然将杯子往书桌上一放,说:“你真奢侈!”他说的是养麻雀的事。

从他口中我得知,农场的繁重工作使得他根本不会有闲暇来同动物交流,而那些动物也非常麻木,似乎仅仅把人们当作提供食物的施主。

小麻雀从窝里跳出来追浮尘时,大哥即使不上阁楼去看也知道它在干什么。他用一个指头指着阁楼对我说:“瞧它有多么活跃!它生活在一种奇境之中。”

小麻雀一天天长大,也许是它在楼上嬉戏时发出的欢快叫声泄漏了天机,邻居们关注起它来了。他们开始找出各种借口来我家,有时单个来,有时一群人来。他们进来后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呢,却在竖起两耳监听着屋里的动静。一贯我行我素的小麻雀免不了要弄出些响动来,那些人听到阁楼上的骚动之后,就心领神会地露出奸猾的笑容。

“一个没有怜悯心的人就等于是一个死人。”周二爹阴阳怪气朝我说道。

他的话音一落,何伯和曼姨都拍起手来。

“周二爹真会说话,他一下子就击中要害!”

我当然不会让他们到阁楼上去看我的麻雀。而他们,尽管在房里转来转去地侦察,也没有谁提出要去阁楼上看看。有一个家伙便是站在了楼梯上,但很快又下来了,就好像弄错了地方似的。

邻居们在房里来来去去的,我倒没有感到特别的不便,妈妈却不高兴了。

“周二爹是一个抢劫犯!我亲眼看见他抢劫书店的孤老太婆。如果他再来家里,我们非把他杀了不可!他已经瞄好我们的水晶花瓶了,打算下次来的时候趁乱下手呢。”

“杀了他我们自己还想活吗?!”爹爹阴沉地说,“如果不是自己家里有见不得人的事,我才不会怕这个混蛋呢!”

家人的目光一齐射向我,接着又一齐射向阁楼上。自从大哥回林场去后,我觉得自己真是备受煎熬。谁也没有当面责骂过我,但压力无处不在。麻雀只不过是养在不当眼的地方,为什么大家都要关心这件事呢?它又没有干预任何人。也许,这样看问题是错了。麻雀的确是没有在看得见的地方进入家里人的日常生活,可它在无形中的影响力是确实存在的。即使家人不去管它,邻居也要来管。就因为饲养麻雀是一个反常的举动,而饲养成功就更是一件可怕的事。如果说养的是一只鹦鹉,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没人会去注意一只家养的鹦鹉。大哥临走前就暗示过我将遇到麻烦。不过他又说:“那是你人生中的一件好事,我在森林里头就没有你这样幸运了。不过你的经历对我也是个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