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终极之美读《神曲·地狱篇》(第2/2页)

“他们这样地在喉咙里咯咯作声,

因为他们无法用完全的言语说话。” [25]

这是在尘世中愤怒的人成为鬼魂后的形象。贪婪转化成财富的想象之后,他们躺在腐臭的泥潭里用梦幻的语言继续发泄,这种语言被记录下来就是高级的艺术。大量的关于污秽,关于丑恶的地狱描述,表达的并不是否定,而是一种坚韧的承担。所以“我”从来不避开地狱的恶臭,而是尽力使自己习惯,使之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只有真正的诗人才会将自己的内心化为如此严酷的地狱。

地狱里充满了复仇,这种特殊的复仇同世俗社会中的复仇具有相反的意义。所谓的“正义”在这里已失去了发挥的对象。请看复仇女神的表现:

她们各自用爪撕扯自己的胸膛;

用手掌打击自己,又那么高声叫喊,

使我吓得紧紧地贴在那诗人的身边。 [26]

凶恶的女神们的复仇首先是针对自身的,毫不留情的铁石心肠显露着自戕的决心。当然这只是表演,一种最虔诚的假戏真做。所以浮吉尔才不让“我”看见米杜萨,免得“我”因此真的丧命。血淋淋的复仇的目的何在?人为什么要无限止地惩罚自己?请看三十三歌里面乌哥利诺的例子。

乌哥利诺的幽魂恶狠狠地咬啮着仇人的头颅,此举令“我”不能理解。于是乌哥利诺通过他的叙述重返往事,进行了一次艺术复仇似的表演。多年前,乌哥利诺伯爵和他的四个儿子被罗吉挨利大主教的人关在塔楼里。然后相继被活活饿死。乌哥利诺伯爵的灵魂在地狱详细地向“我”叙述了儿子们那毛骨悚然的过程。当一种痛苦的情感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宣泄的时候,艺术复仇就是宣泄这种情感的方法,进行这种复仇的人像乌哥利诺一样,通过“说”来一次次重演当时的情景。在表演中重新受难,在受难中超脱,这就是这种特殊复仇的目的。试想如果乌哥利诺不能进行复仇表演,或根本没人倾听他说的话,有过那种可怕经历的他,精神上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吗?无论何种其它体验,又怎能遮挡得了幼子一个接一个在自己面前活活饿死的画面?所以惟一的出路便是一次次重返当时的情景,用这种以毒攻毒、折磨肉体的方法来维持精神的不死。人在进行表演时,所伤害的不是现实中的仇人,而是自己。同宗教意境相比,这种复仇表演虽然不宽恕,虽然满怀怨毒,虽然残害着自己的心灵,但对人性来说,它是一种十分有益的操练,既宣泄了情感,又提高了境界。

“假使我的言语能成为一粒种子,

为我啃嚼的叛贼结出不名誉的果子,

你将看到我一面说话一面哭泣。” [27]

就像但丁的《神曲》绝对不是为了伤及他的仇人一样,地狱中的乌哥利诺的诅咒也绝对伤不到他的对手。复仇的结果导致了爱和人性的升华,人在讲述中丰富着精神的层次。当鬼魂乌哥利诺反复重演恐怖剧(令人想到博尔赫斯的《爱玛·宗兹》)时,人性就被磨炼得更加强韧了。

第十三歌描述了充满寓言的自杀者的树林。树通过死亡意识(哈比鸟)给自己释加的痛苦来释放体内的痛;也就是在丑恶的哈比鸟对其树叶的啄食中一次次体验死亡,以释放恐惧。这种强制性的囚禁,这种暴力的撕裂,却又是树内的幽魂所惟一要坚持的形式,为了在极度的痛感中获得满足。那么以这种自杀性方式生存的灵魂,他们如何看待自己的肉体呢?

“像其他幽灵一样,我们将寻找我们的肉体,

但是目的不在回到肉体里去:

因为一个人不应该复得自己丢掉的东西。

我们要把我们的肉体拖到这里,

它们将要悬在悲号的树林里。

每具尸体悬在受苦的幽魂的多刺的树上。” [28]

灵魂要维持死亡意识就要到上界尘世中去获取营养,但又决不能回归肉体。所以灵魂就采取了折磨肉体,同肉体分裂的方式来维系同肉体的关系,这同《浮士德》里面玛加蕾特对自己肉体的苦行僧似的压制性审判是完全不同的。地狱里的幽魂不但不轻视肉体,而且在这种撕裂的奇观中展示了精神的源头。人的精神发展过程既是同欲望过不去的过程,也是为欲望找出路的过程,在一次次突破更新中,生命永远是首要的。

上界下来的幽灵在树林里被死亡意识(黑色的母猎狗)追击而飞奔,口里高喊:“现在来吧,来吧,死哟!” [29] 那喊声是引诱又是挑衅,还有迫不及待的味道。结果是他并没有死,只是导致了囚禁和分裂——一种特殊的、异想天开的存活方式。

“我是那座城市的居民,

他把自己第一个护神调换了‘施洗者’,

因此他要永远用战争使它悲痛。” [30]

施洗者约翰的职能在此处变成了兴风作浪,他弄得人心无宁日,他让陈旧的理性退避,让绞刑架似的生命体验给精神的拓展开路。

诗人在第十四歌“蔑视上帝者”当中着重描述了宗教与艺术境界的异同。在地狱的火雨的煎熬中,鬼魂卡巴纽斯以高傲的姿态对待加在他身上的惩罚。

“我活着是什么,死了还是什么。

纵然朱彼忒累乏了他的铁匠,

在我的末日他在盛怒之下

从铁匠那里取雷电劈穿了我;

纵然他在吉倍洛山的黑铁厂,

累乏了一个个其他的铁匠,

正如他曾在夫尔格拉的战斗里那样

叫喊着:‘帮忙,帮忙,好伏尔根!’

而且用他的全力把雷电向我打来,

然而他还不能够因此对我施以痛快的报复。” [31]

他用何等的气魄来反叛上帝的惩罚!浮吉尔说“他的诽谤是与他的胸襟十分相称的装饰”。 [32] 这句话中包含了由衷的欣赏。卡巴纽斯一点也不想减轻惩罚(他一动不动地、蔑视地躺在火雨中),不如说他有意地用暴怒来加深自己的痛苦。为了什么呢?当然是为了更好地体验上帝的意志。

“我”看过了卡巴纽斯之后,就跟随浮吉尔同那座伟大的雕像见面了。那位山中的“老人”向“我”展示的是人性的真谛。纯金铸成他高贵的头颅,臂膀和胸用纹银铸造,再以下用黄铜和钢铁做成,只有那踩在世俗之上的右脚是陶土做的。除了象征理性的高贵的头颅,身体的其它部分全都是分裂的,同情的眼泪不断从那些裂开的隙缝里落下来,汇成红色的小溪。这条小溪“熄灭了它上面的一切火焰”。在分裂当中诞生的同情心就这样战胜仇恨,达到了博爱。瞻仰过人性老人的崇高形象之后,卡巴纽斯的姿态也可以理解了。他的受难并不是那种内心平静的、驯顺的受难,他的受难是一种在分裂中充满了内心暴力的受难,虽难以理解,但更符合人性。人类需要通过内心暴力来重演苦难以形成自我意识,从而达到同宗教相类似的升华。卡巴纽斯的表演同《圣经·旧约》中那位英勇的约伯的表演非常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