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理念与艺术生存(之一)读《神曲·炼狱篇》(第2/3页)

有了艺术的动力之后,还得借助神的推动人才会登上艺术的高峰。这个神就是爱神琉喜霞,她会在非理性的梦中让人超升。潜伏的自我意识在神力的护送之下上升到真理的所在地。人一踏上那可以照见自我的台阶,就被在额头上刻上七个“P”字,以唤起罪感。接着天使用神圣的钥匙打开坚固而粗暴的真理之门,爱的赞歌传了出来。

回顾整个的创造过程,艺术创造的冲动无时不与爱的渴望相连。很难设想一个不爱自己也不爱人类的、彻底厌世的人,会这样乐此不疲地自己同自己作对,永不放弃同尘世的沟通。正是永生的俾德丽采的眼波,源源不断地向“我”体内注入创造的活力,“我”才能每天奋起进行剿灭旧的自我的操练。离开这甘泉,“我”便会萎缩、封闭、僵化,丧失创造的能力。对于爱的理念缺乏虔诚的人,也不可能像“我”一样,从一个高度升到另一个高度,永不停歇。可以说,艺术就是爱,只要还在爱就是生活在艺术之中。如果一个人从根本上对这个世界厌倦了,被颓废所压垮了,他的艺术生涯也就完结了。

创造者,不论自己的躯体已变得多么可怕,他对于理念的虔诚是无条件的。请看“我”对于这一点的感叹:

难道你们不知道我们是蛹虫,

生下来只是要成为天使般的蝴蝶,

没有防护地飞到天上去受审判?

为什么你们的心灵飞往高处,

既然你们至多是不健全的昆虫,

就像那还没有完整形体的幼蛹? [79]

这样义无反顾地迎向死亡,当然不是因为厌弃了尘世,而是心中那沸腾的爱的渴望使之。由于爱,即使折磨到了极限也得忍到底,生命的张力因此变得无止境。那不断加大难度的飞翔,就是对于内心虔诚的测试。

心中怀着激情与坚定信念的人,不会惧怕凝视灵魂深处的景象。他反而要以视死如归的气魄,将人性的残忍一一展示,从中获取灵感与信心,也获取精神上的慰藉。第十二歌中地面上那些惊心动魄的画面,便是人性为了自身的生存与发展而向纯理念突进的尝试。“我”重温这些画面便是进入自己那混沌的、矛盾纠结的潜意识。那个王国里到处是野蛮的杀戮,非理性冲动造成的灾难触目惊心。但一想到这一切全是为了心中的博爱得以实现,于是一切就成了最大的安慰:

你们这些夏娃的子女啊,骄傲起来吧,

挺起脖子前进吧,不要低下头来

观看你们所走过的邪恶的道路! [80]

“我”看过了狂妄的宁禄那惨败的尝试;布赖利阿斯被雷电击毙的尸体;十四个女子全被杀死的奈俄俾;半身成了蜘蛛的阿拉克尼……他们的事迹都是“我”的灵魂的寓言,让我懂得,如要追求,如不放弃理念,就只好一千次、一万次地对自己的欲望进行这类惨烈的剿灭,使之转向,新生。这种深入灵魂的探讨没有吓退“我”,“我”果然如浮吉尔说的那样获得了“安慰”与力量,并在天使的帮助下进入了更高的境界。在那个地方,爱的赞歌又一次响起,“唱得那么美妙,无法用言语说出”。

还有一种最可怕的刑罚是用铁丝缝住眼皮。受刑者才比亚生前怀着最为阴暗的见不得人的恶念,然而到了炼狱,心中激荡的相反的热情却令她采取了这种自我惩罚。所以“我”说幽灵们“一定会见到天国之光”,称他们为“为上升而压制自己的精灵”。幽灵们用铁丝缝住眼皮是为了挡住世俗之光,他们在这样做了之后,天国之光便不断地降临到他们的心中。所以当“我”进入他们的境界之时,不断听到空中有人用出自天国之爱的语言对我讲话,这些语言令悲惨的酷刑之地充满了感激的氛围。

在旅途中长久地凝视了人性深处的恶之后,人就会更深入地认识爱的本质。天国的事物有着同世俗相反的特征:

“……它发现多少热忱,自己就给多少热忱

因此不论爱扩展得如何广远,

永恒的‘至善’总在上面增加;

天上相互了解的人越多,

能加以珍爱的越多,那里的爱也越多,

就像镜子互相反射光芒一样。” [81]

简言之,在精神的领域里,爱是核心,是一切。沐浴着爱的光芒的人们,无不生活在艺术追求的境界之中。越给予得多,人的灵魂就越博爱。当然人无法摆脱肉体,做彻底的圣人,但恰好是这一点使得人可以追求高高在上的理念。所以人不必为自己的肉身自卑,因为这肉身给了我们追求的可能性。

十六和十七歌里进一步谈到了爱的本质。

灵魂刚刚诞生之际以近乎中性的冲动的形式呈现,它自然而然地倾向于使它快乐的那种发挥。这个时候,“若是没有向导或马勒扭转它的爱好/它就会沉迷在那里,不断追逐。” [82] 于是人就要设置法律来规范自己的欲望了。法律将欲望导向合乎人性的爱,将那些不符合人性的错误的发挥抑制。所以人性从一开始,便是法与欲望之间斗争的产物,真正的爱只能从这个矛盾中升华出来。歌中提到的所谓“自然的爱”其实是通过斗争产生的最符合人性的爱。也就是说,克己、美德、压抑全都是人作为人的合理天性,人要发展,要保存种族,就不能让精神死亡。所以人,必须将精神的事业当作绝对的理念的事业,(利末人的后代不可有产业)只有如此,人类之爱才可以实现。否则便是信仰被玷污,人民相互残杀,人性彻底堕落。诗人在这里告诉我们,出自欲望的自由意志要通过我们自身的不懈努力来一步步实现,和“天意”并无关系。脑子里既要绷紧法律(理性)这根弦,又要不断重温美的境界。一个人如能做到这两点,便是有美德、有爱心的人,也是生活在艺术境界中的人。

十七歌中进一步讨论的,其实是人类之爱同原始欲望的区分的问题。人身上的原始欲望是产生精神的基础也是创造的动力。但原始欲望并不是爱,它必须纳入精神的范畴才会转化成爱和美德。如放任,它就有可能变成恶,让人退回野兽的境地。

“如今且说,既然爱决不能掉转脸去,

把它的主体的幸福置于不顾,

一切万物都没有憎恨自己的危险;

而且我们不能想象一个造物,

脱离至高的造物主而单独存在,

因此一切情感中断无恨上帝之心。” [83]

爱自己和爱上帝(或者说爱人类的理念)是人的天性。这种天性完全不同于动物的天性,它是长期自觉的精神追求的结果,它的保存和发展也只能通过追求实现。而所谓追求,就是反省,就是将不符合人性的欲望改造得符合人性,简言之就是在广泛的意义上当艺术家。这样看来,任何一个人,从人性的角度出发都应该是某种程度上的艺术家。忌妒、贪欲等都不是合理的人性,而是病态,是人身上反人类的对立面。在达到人性的荒凉的旅途中,为人指路的只能是人的自我意识,这个以天使形象显现的意识总在暗中护送着人,使人能在最终实现追求。天使来自马利亚的怀抱,它来到人间,促使人通过艰难的自我审判领悟马利亚的精神——克己、怜悯、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