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第2/3页)

早饭也懒得吃,我就去了街对面。我推开葵花的门,看见她在那里喂猫。她的样子依然是那么光鲜,就好像夜里睡得很好似的。现在屋里满屋子都是阳光,我壮胆打开里面那张门,看见了那些瓷花瓶。莫非它们到夜里就变成了小动物?我问葵花她是怎么知道这些东西价值连城的;她告诉过别人没有。

“这种事,你心里想着它它就发生了。总是有那么一个人想着这种事。要不然,叔叔怎么就把它们交给我了呢?叔叔自己不知道,他看出来我知道,我就只好来了。你一进门,我就觉得非告诉你不可。你在我叔叔的描述里头是一位淑女。”

“那么这些花瓶是什么年代出窑的呢?”

“没有人说得出那种年代。我们只能去想。叔叔是无意中收藏的,他才不管年代的事呢。可是这一来……”

几十个花瓶当中升起青烟,昨夜听见过的那种动物的喘息声又响起来了,离得那么近,令人发抖。我看了一眼葵花,她的神情十分笃定,她的鼻翼张开,她在嗅那些烟。我终于弄清了,那喘息声来自地板下面,有一头不知名的兽在那下面。

“我知道你听起来就像是有个东西在下面,其实并没有。”葵花说,还笑了笑、“我小的时候和叔叔一块去捕鱼,他时常撇下我到水下去呆一个多小时。我一个人在船上顺水漂流。”

“所以现在你什么都不怕了吗?”

“当然不是,只不过变从容了。”

她拿起一只粗瓷花瓶,让我看那上面的图案。我能看见什么呢?在我的眼前,只有旋转的小圆圈,转得那么快,我立刻就头晕了。

“你瞧,你已经知道了。”

她很高兴,弯下腰搬动那些花瓶,口里小声唱着一曲民歌——既淳朴又抒情的歌。野兽的喘息声立刻消失了,她的歌声同蓝色的烟一道在空中回旋。我的脑袋变得轻飘飘的,恍恍惚惚中有种身在异地的感觉。我用手在空中抓了一把,展开一看,一些鳞片躺在我的掌心。怎么回事呢?我听到有人在窗户外面叫我,是我的同事,他很焦急。我想,我正在外省的乡间,也许是水下,我从一条鱼身上抓下了这些鳞片,朱同事看见了我吗?他对葵花的歌声会有些什么样的评价呢?葵花说我“已经知道了”,是指我这种身在两处的体验吗?

我终于挣扎着穿过那些烟雾来到窗口,我朝外一看,看见的不是朱同事那硕大的脑袋,却是三个浮在空中的假面。那是真正的假面,它们并不能说话。那么,刚才是谁叫我呢?葵花停止了唱歌,将那些花瓶稀里哗啦的一下子弄倒了很多。在瓷片的碎裂声中有一大股浓烟涌出来,辛辣而窒息人,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浓烟散去时,我已经坐在人行道上,而不是葵花家里。小二站在我对面吃油条,他皱着眉,在寻思着什么问题。

“意阿姨,您手里抓着什么啊?”

“我?没有什么。”

他用如炬的目光盯着我掌心,我跟着他看去,立刻就发现我的手掌变得透明了,有细小的黑色鱼苗在掌心与手背之间活动。我感到指尖一阵阵发麻。

“哈,您还说没什么。那个人,那个奴隶,勾了您的魂去了。要不然的话,您怎么会坐在地上呢?我没说错吧。您知道她为什么有一个这么俗气的名字吗?那是她叔叔想出来的名字。那一年我碰见他们时,那位叔叔总是在叨念:‘你这个小不点啊,一眨眼就不见了,我叫你葵花吧,这个名字沉甸甸的。’后来她就叫葵花了。”

我扶着电线杆站起来时一阵头晕,半天才说出话来。

“她是谁的奴隶?”

“我不知道。反正她是一名奴隶,您看她的眉眼就明白了。我们都明白的。”

有人在街对面叫小二,他涨红了脸,一拍脑袋说:“该死!”然后他就走了。

我回家了。我想躺一躺,就躺下了。我听见二女儿在我面前讲话。

“妈妈,我看见好多小鱼儿在你里面游。”

我睁不开眼,实在是太困了。二女儿转身往窗口走去,同外面的人讲话。

我一听那南边的口音就明白了她在同谁说话。但我动不了,我在梦中,梦里有小孩子在同风赛跑。

醒来时已是黄昏。家人们已经在吃晚餐,悄悄地说着话。我的房里没开灯。一会儿功夫,丈夫进来了。他站在屋当中,驼着背,高大的身躯显得很疲惫。

“意,你是什么样的人呢?”他说,语气很焦虑。“我从河边过来,有人捕了一条大鱼,有船舱那么长。三条大汉同它搏斗,它被叉得血肉模糊。我走到我们家门口时,又听到对面那女奴在伤心痛哭。我觉得她的哭同你有关。”

“怎么会同我有关呢?不过我今天倒真的去了她家。她是哭那些花瓶啊。”

我打开灯,穿好衣服。然后我俩一块去门口看。对面的大门紧闭,里面没开灯。

一阵凉风从街尾那边吹过来,这个时候街上没有一个人,街灯也不亮,居民家里的灯也不亮,我们完全沉浸在黑暗里头了。

“蓝!蓝!你在哪里……”我说。

我伸出手抓过去,可是丈夫发出声音的那个地方只有空气。

然而对面的灯忽然亮了,窗户大开,女人出现在灯光里,还有那只黑猫,这幅画面在我们的黑夜里是如此的明晰,简直就像记忆中的永恒。我忍不住告诉丈夫:

“她的名字叫葵花。”

“是吗?从前在我们乡下也有个名叫葵花的女孩,是摘棉花能手……意,你以为此刻这条街上的人都睡了吗?恰好相反,他们就像我们。”

有异香从丈夫说话的那边隐隐地散发出来。我能够看到他的身影,可那只是一个影子,没有实体。

我们上床的时候,黑猫叫个不停,一副不依不饶的派头。我们将它的叫声带进各自的梦里。在梦的间歇里,我们听到过沙沙的小雨声。我反复想到这个问题:葵花会不会冒雨离开呢?但只要我深入这个问题,马上又回到了梦里。

我观察着乌老太,我想从她那里获得关于美女的知识。

乌老太是孤老,上一个时代的遗老,住在豆腐店的楼上。

我从狭窄的、布满灰尘的木梯侧身而上,电磨的轰响震耳欲聋。乌老太没钱交电费,房里是黑的,只有地板的缝里透出点光线来。我坐下之后就想开口说明来意,但乌老太阻止了我,她不要我讲话。于是我就坐着不动,让那电磨折磨我的神经。我开始想象乌老太日日夜夜呆在这间房里的情形。也许那巨大的电磨已成了乌老太的密友,只要一天听不到它那无情的碾磨,她就会空虚?当我凝神倾听之时,奇迹发生了。我听出那怪物碾碎的不光是黄豆,还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儿童的,少女的,老人的,壮年男子的等等。轰隆的巨响中夹杂了一些单音节的喊叫:“哦”!“啊”!“嗨”!“哇”!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