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的故事(1)(第2/4页)

到了外面就好多了,虽然被太阳暴晒,温度总算降了好多。有一个侏儒将一支冰棍递给我,我接住,三口两口就吃完了。柏油路和水泥路,路边是火炉一样的玻璃屋,无处可躲。一律穿黑衣的路人匆匆地走过,他们的神情很镇定,也没有谁出汗。差不多可以说,他们的目光里透出寒意呢。又想起玻璃屋里的那些人,那是些不同种类的人,还是人一进到那里头,就变得透明了呢?我想起人们的那个比喻:“贫富两重天。”我要下去了,我在这里没法呆。

我埋着头走,撞着了一个路人,那人被我绊倒了,是慢慢倒下去的。我看见他朝太阳翻着白眼,口里说:“冷,冷啊……”他赖着不起来,他在想些什么呢?我顾不得观察他了,我必须赶路,不然就会像他一样倒下。那人在我的身后喊道:“你这个丑八怪!”我丑吗?我不知道,这可是新鲜事。

啊,回来了!回来就好了,先到老爷爷的潲水缸里泡一泡,润一润皮肤。真舒服,真爽快!可是这两只猪,为什么哼个不停呢?又有紧急的事发生了吗?我走进老爷爷的房里,看见他正在缠他的脚。旁边坐着他的孙子,那孙子吵吵嚷嚷地说要看爷爷的伤口。那个瘦精精的小男孩,贼头贼脑的,我向来对他没个好印象。老爷爷一缠好,他又将他的绷带扯散,弄乱,还在地上打滚,说,如果不让他看,他就去死!终于,老爷爷将伤口包好了,他站了起来,他要去后面喂猪去了。男孩坐在暗处,他的眼睛睁得那么大,他看见了什么呢?哈,他爬到床底下去了,他躲起来了吗?我听见老爷爷将猪潲倒进槽里的声音,还听到屋前有一队独轮车经过。这一家今天给我一种不安全的感觉,我应该换个地方休息。我这样想着,就悄悄地出了门,溜进对面那一家。

这一家不养猪,却养着一只黑山羊。黑山羊瘦伶伶的,被拴在屋后,正在啃一个萝卜。他们平时用什么来喂他呢?黑山羊看见我就打量起我来,萝卜也不啃了。虽然他自己的脚被拴着,走不了几步,可他一点都不自卑,目光炯炯的,倒弄得我自卑起来。我想起人们平时为我准备好的饭菜,都是在碟子里放得好好的,可是给他的却只有一个不新鲜的小萝卜。他就是为这件事自傲吧?

这家的主人在一盏电石灯下锉钥匙,桌上放了一把小虎钳。他飞快地锉啊锉的,雪亮的灯光照着他那张狰狞的脸,他就像一个鬼。一个木盒子里装着他锉好的钥匙,可能有几百片吧。这些铜钥匙都是开什么锁的呢?没看见过那些锁,也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锁。屋里有硫磺的气味,我开始打喷嚏,打了一轮又一轮,鼻涕都流到嘴里去了。最后,我终于习惯了。我没有到灶头上去,我就在那张板凳上蹲着休息。这时我听到了女主人和主人的谈话。女主人坐在暗处择菜,声音幽幽的,起先我还没看见她呢。

“我嘛,就弯下腰去将它捡起来了。管它是个什么,捡回来再说。”她声音里有点得意。

“你做得对。”男人瓮声瓮气地说。

“我本来都走出好远了,像鬼拖住了我的脚一样。”

“那鬼就是我吧。”

“屋里都被这些东西堆满了。”

“在它们当中穿来穿去的,很好。”

“异物呀!想一想都怕。那一年我从龙县捡回那一个之后……”

他们的谈话嘎然而止。男主人也不锉了。有件事令我困惑:这两口子是说的梦话么?就在不久前,我听见他俩在梦里讨论过这事。他们在干什么呢?他们在倾听那只山羊。山羊好像在外面撞墙,一下一下的,那根绳子会不会断呢?这两口子的心肠真黑。山羊撞了一会儿就停止了。可能受了伤。这边主人又锉起钥匙来,锉刀在铜片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我的脑子全乱了,简直要发狂。我抱着头冲到了外面。

黑山羊脚上的那根麻绳已经断了,他却没有跑,他在朝黑屋子里头探头探脑的。真是一副奴才的德性啊。这时女主人出来了,手臂上挽了一根新绳子。山羊想跑,女人铁钳一般的双手一把就摁住了他。他哀哀地哭着,那条腿又被拴住了。绳子就捆扎在旧的伤口之上,那伤口惨不忍睹。女主人进屋之际,黑山羊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活力,瘪瘪地摊在地上一动不动。我看不下去,就朝他蹲下去,我想帮他把绳子咬断。绳子是新麻绳,很结实,不过我的牙齿也是很不错的。我就蹲在那里一边咬一边梦想。我想象着自己带领黑山羊兄弟逃到了贫民窟的东端,那里有一个空着的猪栏,原来里头养着一只花猪,后来不知被什么东西毒死了。我和他在那里避难。我们相依为命,我到哪里都带着他,决不让他沦为奴隶。我想到这里时,脑袋上重重的挨了一下,差点晕了过去,原来是他用那条没被拴住的腿狠狠地踢到了我。这一下我痛得没法形容,我就在泥地上滚来滚去滚了好久。到疼痛终于减轻了一点,我抱住头虚弱地呻吟时,这才发现黑山羊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这家伙真是邪恶到了极点了啊。贫民窟里怎么养着这样的动物呢?也难说,不是还有家鼠那种类型的吗?如果不同他们打交道,是领教不到他们心里头的阴狠的。真的,他就若无其事地站那时晒太阳,不时还去啃几口那只已经发臭了的小萝卜。这家伙的心事同屋里那两个一样,真是讳莫如深啊。

有东西在身后捅了捅我,是侏儒。侏儒不是属于上面的吗,怎么到这里来了呢?“我坐升降机下来的”他说,“那机器的好处就是让我同时在上面又在下面。

你的皮肤啊,太白了。”我的皮肤白吗?我的皮肤是土黄色的,为什么他要这么乱说呢?让我想一想,对了,他有色盲,可能住在玻璃屋子里头的人都有色盲呢。侏儒同黑山羊对视了一眼,我觉得他俩交换了一个眼色,也许是我神经过敏吧。“我呀,是这底下一家人的儿子呢。”他又说。他这句话让我吃了一惊。儿子?我怎么从来也没有看见过他?“因为我在升降机里头嘛,哈哈!”

侏儒将我称作“鼠”。我一点都不高兴这个称呼。我哪里是什么鼠啊,我比鼠大多了。他让我同他一块进屋。我们进去时,两位主人都不知上哪里去了,屋里静悄悄的。我又开始打喷嚏。侏儒说,主人总是喷洒硫磺粉消毒,他特别怕死。侏儒说完这句话之后突然怪叫了一声,仰面倒在地上,我弯下腰一看,才发现他的脚踝被一把单车锁锁在八仙桌的脚上了。是谁干的呢?桌子下面是那个木盒,里头放着主人锉好的那几百片钥匙。我将木盒移到侏儒的面前,他坐起来,尝试用那些钥匙开锁。此刻,这屋里给我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要不是黑山羊在外头叫了两声,我几乎会怀疑是他在搞鬼。侏儒开锁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不耐烦,地上已经扔了好几十片钥匙了。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某件事,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