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的故事(5)(第2/4页)

那一天,她居然找了把铁刷子来给我刷毛,我被她刷得伤痕累累,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后来她手一松,我就跑掉了。我停留在一家人家的屋檐下,蜷缩着,我的背上还在流血。太阳一落下去,我就冷得受不住了,我担心自己会熬不过那一夜,死在外面。有一个尖脸的小姑娘发现了我,她蹲下来,就着微弱的路灯灯光打量我。她穿着短袖,也冷得簌簌发抖。“大鼠王,”她这样叫我,“你不要呆在这里,你呆在这里就会死,因为夜里要下霜呢。你是学那些小孩的样吧?他们已经锻炼了好多年了,他们刚一学会走路,就到露天里去睡觉了,早就习惯了。你回家吧,大鼠王,不然你会死的。”于是我就回去了,我走得很慢,到后来几乎一步一挪,我又冷又痛,差不多要失去知觉了。到家大概已近午夜。屋里还点着灯,虾姨在床上呼呼大睡呢。我爬到灶边那一堆柴草上面,蹲下来休息。后来,大概我的呻吟声太大,虾姨醒来了。她起了床,举着油灯来照我,照了好一会,放下灯,转身去柜里拿出一瓶油膏,耐心地帮我涂在伤口上。“小鼠啊,我梳痛了你,你怎么不告诉我呢?”她责怪我说。她的话令我万分迷惑。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于她来说,什么是幻觉,什么是现实呢?油膏涂在身上很顶用,我总算喘出一口气,然后就在柴草堆上昏昏睡去了。

然后就发生了早晨的事。直到此刻我仍然弄不清虾姨的真实想法。然而从虾姨的家里一跑出来,就感到外面的确是脏!有什么办法呢?贫民窟嘛。我每走一步都好像踩着了人的排泄物,这街边满是人粪啦,狗粪啦,一湾一湾的尿啦,一堆一堆的烂菜叶啦,动物的内脏啦等等,蚊蝇一群群飞舞,往你的鼻孔里头钻。到后来,臭气都熏得我恶心起来了,我才爬上那个炮楼的。我坐在炮楼上好久都没回过神来,我不理解,为什么我只是在虾姨家住了几个月,外面的环境就这么恶化了?据人们说以前的贫民窟也有点脏,可我几乎都感觉不到。现在这个脏啊,将空气都全部污染了,弄得我都要呕吐了。即使我呆在炮楼上,也感到下面是个大垃圾场,阵阵恶臭随风刮来。街上那些人全都低着头注意脚下,捂着鼻子匆匆前行。在虾姨家里这几个月我很少出来,即使出来也致多走到邻居家的屋檐下,不然,虾姨就要让我没完没了地洗脚,还要恶狠狠地骂我。那么,是因为对比我才觉出贫民窟的肮脏的吗?是不是在这几个月里头,虾姨一直在训练我的感觉呢?也许从前我并没有注意到路人是捂着鼻子走的,也许贫民窟的路边从来就是堆满了秽物的,只不过我以前没在意而已。回忆这几个月里头虾姨那苦役似的生活,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再想一想自己,真是不寒而栗啊。不过我还是要感谢虾姨——以前我身上乱长脓疱,浑身是毒,不知吃下了多少脏东西呢。倒是在她家这几个月身上一个脓疱都没长,可见清洁的重要性啊。贫民窟的人惰性太重了,他们怎么会懒成这样,就把屋门口当排泄物和秽物的存放场所。污秽不但溢满了整个地区的空气,还渗透到了地下呢。柏油路和人行道上的卵石都沾上了一种黑腻腻的东西,很厚的一层,就连泥土都是脏兮兮的,满是灰和油,我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这个炮楼上倒是很干净,像是从未有人上来过,又像是天上的风雨对它进行了自然的清洗。这个花岗岩的建筑一定年代非常悠久了,我搜索自己的记忆深处,似乎没有关于它的任何痕迹。是因为从未有人上来过,它才这么干净的吗?为什么别人不上来呢?

我站在小池塘的边上,想着这种种的事,我快冻僵了。我的当务之急是找一个人家住进去保命。我看到一间屋子的门没有关死,就想一头撞进去再说。“谁呀?”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黑暗中说。我静静地蜷缩在墙根,怕被主人发现,可是主人竟然起来了,举着油灯来照我,说:“原来是一条蛇啊。”我怎么变成蛇了?他用一根很粗的棍子来拨我,我呢,就势栽进了屋内。奇怪奇怪,屋里热浪滚滚的,我立刻就暖和了。灶上并没有烧火,热气是从哪里来的呢?我看见那只熟悉的鼠在洞口伸了一下头,而床底下,并排立着三只瘦公鸡呢。主人又矮又小,头上包着白毛巾,面目看不清楚。他用那根粗棍去赶公鸡,公鸡飞跳起来,有一只飞到了窗台上,弄得满屋子鸡毛味。那只红尾巴的小公鸡从我身边穿过去,我居然被烫了一下,它身上烫得像烧红的煤!这时主人蹲下来打量我了。我看清了他是一个三角脸,凶狠的眼睛隐藏在浓浓的眉毛下面。他用棍子来扫我的腿,我跳开了。“这种蛇,真怪……”他喃喃地说,他还是将我看作一条蛇,是因为我的身体不发热吗?那几只公鸡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古怪地笑了起来,说:“虾姨啊……”那声音像墓穴里头发出来的,我回头一看,虾姨的脸果然出现在门口,她讪讪地笑着,却不进来。他一挥手,我还以为他要打我呢,可是只不过从我脸面前扇了一下,一股热浪冲到我的脸上,我眨了眨眼,发现虾姨不见了。窗台上的小公鸡跳到他肩上,他站起身,拖着那根棍绕房间走了一圈。地上那两只公鸡从我面前冲过去的时候,烫着了我的鼻子,鼻子上立刻起了一个水泡。怎么回事,这个老头好像是要找这两只鸡,可是鸡从他身边跑过,他又一点都看不见,用那根棍子乱打一气。肩膀上的小家伙随着他身体的晃动发出咯咯的叫声,脚爪死死地抓住他的衣服。我害怕他打到我身上,就往床底下躲。我刚刚钻进床底下,脑袋就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痛得简直要晕过去了。我定下神来,辨认出很多样子同我差不多的家伙,他们围着我站成一圈,他们身上的热辐射令我几乎睁不开眼。这是我的同胞吗?这些家伙怎么变得这么耐高温了啊?从前在家乡,我们的牧场一年里头大部分时间都处在冰封之中,我们躲在地洞里,我们根本就不懂得高温是怎么回事。现在这是怎么啦,他们成了一团一团的火,自己却还不感到难受!他们围着我,是要消灭我的肉体吗?为什么又不动作?我听到虾姨在门口对主人说:“那个病毒解决了吗?他到哪里去了?他呀,到处乱钻,会传播瘟疫!”她竟然说我是病毒!老男人回答说:“没关系的,我这里是高温消毒房嘛。他的问题会得到解决的。”“那就拜托您啦。”虾姨似乎真的走了。

我被烤着,我的眼睛睁不开。难道这就是治疗我的瘟病?这些样子像同胞的家伙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我的眼睛被刺出了泪,看不清了。那个老头的棍子又扫到床底下来了,同胞们都跑开了,我被棍子重重地抵到墙上。“看你往哪里跑!”老头说。我听见自己因为疼痛叫了两声,我的声音像家鼠。我的声音怎么会像家鼠了啊。我挣扎着,那棍子纹丝不动,我快要窒息了。现在我眼前彻底黑了。我可能要死了?多么热啊。可是棍子突然又松了,老头在棍子的那一头说:“蛇的身体是不会变暖的。”我将爪子贴到鼻子上的水泡那里,我的爪子的确是冰凉的,难怪他说我是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