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异(第2/2页)

她从地窖出来时,看见小花的父母相互搂抱着坐在树林里。太阳正在落山,金色的光线照在他们幸福而严肃的脸上。小花走过来笑嘻嘻地对她说:“我的父母属于一个旧时代。您觉得他们美不美?”“美!”吕芳诗说。她俩进屋后不久,老爹的歌声又响起来了。催人泪下的抒情歌。

“小花,我问你,T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和我们在一起啊。难道您还在怀疑?”

“不,我不怀疑了。我从未见过这种天空,星星有这么亮……”

吕芳诗听见自己里面在哭,可是她的脸却在笑。

“我是真的爱他。他才是我的父亲。从前我像个孤儿。”

“当然啊。就连我,也差点爱上他了。这里人人都在恋爱。”

吕芳诗来到小花父亲的眼镜店里。这是一个很小的店,除了陈列柜和老爹的工作台之外,余下的空间就只能放下两把靠背椅了。吕芳诗坐进一把椅子里,老爹则坐在被陈列柜围住的工作台里。吕芳诗刚一坐下就听到了哭声。在来这里的路上,老爹开玩笑地对她说:“我这里是‘悲哀之家’啊。”老爹正在工作,他不时停下来侧耳倾听。吕芳诗怕打扰他,不敢同他说话。那哭声不是一个人发出来的,有好几个人在哭,有男人也有女人,声音时远时近,而且不断转换方向。有时她真切地感到那声音是从地下发出来的。吕芳诗注意到老爹脸上的神情并不忧郁,甚至还有点笑意。莫非他听到的是另外一种声音?今天早上,老爹主动邀请她来店里坐一坐。当时她很高兴,因为她一直感觉到老爹性格里有难以理解的一面,她对此有很大的好奇心。现在,坐在这个“悲哀之家”,吕芳诗记忆中的“红楼”夜总会突然就复活了。那些激光灯舞会,那些黑暗中的调情,那些高速路上的飞驰,全都变得历历在目。她问自己:“红楼”是真的消失了吗?谁在哭泣?下雨了,小街上有些行人打着彩色雨伞匆匆而过,街景很美。吕芳诗从心里感激老爹,她已经忘记她来这里的初衷是要观察老爹了,她的记忆力被那哭声牢牢地控制住,朝着京城的方向延伸。坐在这个眼镜店里,她看到了她从前的生活的意义。是琼姐将她带进了沸腾着的原始森林,那一段的体验奠定了她的生活的基调。

钻石城的生活很怪,欲望被什么东西蒙着,隔离着,可是强度还在那里,一点都没被磨损掉。比如T,她虽见不到这个人,他却渗透在她的生活里头。今天早上她到老爹这里来,不也是为了T吗?她想从老爹这里找出开启老年人心理的一把钥匙啊。对,她就是为这个而来的!她抬起头来,看见老爹正在看她,他已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那边啊,也在下雨!”他做了个警告的手势。

“是谁在哭呢?”她问。

“还有谁,我们自己嘛。”

“因为悲哀?”

“不对,是因为幸福啊。您瞧瞧外面,虽然下着雨,可还是亮堂堂的。您再瞧瞧这些行人,他们的表情多么欢乐!”

“那么老爹,您每天坐在这里都听到哭声?”

“正是这样。我不会离开这里了。您怎么样?打定主意了吗?”

“京城正在渐渐消失,我回不去了。”

吕芳诗小姐看见有个女人正朝店里走来,她心里有某种预感,于是猛地站起来,说声“我走了”,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她一出来雨就停了。也许刚才根本就没有下雨?她发现行人里头没人带伞。她走出小街,拐到“蓝星”酒吧那条街。那里有个小小的广场,一些奇装异服的青年男女站在那里看天。吕芳诗加入到他们当中。

“这是失事的那架飞机吗?”

“不可能。当时是机毁人亡嘛。”

“据说并没有人看到现场。这是怎么回事?”

“经常有这种情况。我的一个表兄……”

“我老是把当天当作最后一天来过。”

这些人聊天的声音很大,吕芳诗听得清清楚楚。她感到自己的脸发烧,她有点害怕。也许那个阴沉的事件只存在于人们的幻想之中?大家都听到发动机的声音,可是谁也看不到飞机。天空里的那响声使得广场的人们更加起劲地谈论。吕芳诗的耳边充满了那种刺耳的话语。终于,她的心理防线崩溃了,她逃离了小广场。她跑过了两条街,那飞机仍然在上空盘旋,她仍然看不到它。天空蓝得那么透明,该死的飞机到底藏在哪里?

有一天,她在一个家庭舞会里见到了琼姐的父亲。那一家住在一栋木屋里头,屋前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很多枣树。吕芳诗撇下跳舞的人们来到院子里,便看见满脸皱纹的老头坐在枣树下吃枣子。他吃得很快,连枣核也吞下去了。他主动招呼吕芳诗。

“您好啊,您从那边来,带来了我女儿的消息吧?我女儿是琼。”

吕芳诗看见他脸上有她所熟悉的表情——“红楼”的嫖客的淫荡表情。她心中一悸,百感交集。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每天劳动,我有权利享受。”他朝吕芳诗抛了个媚眼。

“可是我——我来了很久了。”吕芳诗说,“我没有和琼姐联系过。我想,我不应该和她直接联系。”

“哈哈!吕小姐啊吕小姐,您一定是爱上这个地方了吧?”

“原来您认识我!”

“我是特意到这里来等您的。”

“您还在种树吗?”

“是啊。琼也像您一样,受不了我那种生活。”

“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到您那种幸福的。”

“月光里头有时会出现一只兔子。这事有点怪,我是热带小岛的住民,却爱上了西北的风景,从此把这里当作了我的家乡。”

他俩在枣树当中聊天。

老头问吕芳诗找到她的情人没有,吕芳诗回答说不知道。老头就笑起来,说吕芳诗太贪婪了。吕芳诗感到很窘,说:

“我找到他了。可他从不在我面前现身。我怎么办呢?”

“啊,没有关系,这是‘红楼’的原则嘛。我女儿真了不起,我一想到她就高兴。老天怎么给了我一个这么好的女儿?可是我不能老陪您说话,我要去劳动了。我的劳动是微不足道的,我并不想同无边的沙漠搏斗,我只不过是在沙漠里头留下我的记号。我的工作是很有魅力的,琼一定告诉过您了。我得走了,再见!”

他兴致勃勃地走出了门。吕芳诗在心里赞叹着他,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