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菲斯特为什么要打那两个赌?(第3/3页)

尽管如此,浮士德仍在向前挺进——他只能向前。他的眼睛瞎掉了,感觉部分关闭,但他可以活在内心。他像上帝一样努力用意念构思出丰功伟绩。世俗的干扰再也压不倒他,他的活力超越了时空。他仍旧用残余的感官与世俗进行着曲折的交流,从幻想的世俗中获取力量,终于做到了让两界接壤,自己在生死之间自由来往。

人只要还活着,精神王国就不可能最后建成。所以已拥有广大疆土的浮士德,成日里在忧虑与困惑中度日,因为那残余的世俗(住在海边的信教的老年夫妇)不肯退出他的视线。梅菲斯特用他干脆又残忍的扫除障碍的行动告诉浮士德:世俗是消灭不了,它本身是精神王国构成的材料;只有当精神本身也消失之时,世俗才会隐退。所以虽然毁灭了小屋和老人,那痛始终留在浮士德心头。浮士德做不了超人,只好日日在痛苦中继续幻想,把幻想变成他的生活。

埋葬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也就是说死到临头了。浮士德可以做什么?他可以加紧幻想——体验那最为浓缩的生存。他的王国就要建成,只差最后一条排水沟。他听见为他挖坟的工人挖出的响声,就把这响声当作了令人鼓舞的动力(典型的艺术生存方式)。

“只有每天重新争取自由和生存的人,才配有享受二者的权利!” [96]

他在临终前终于成为了上帝——当然只是在艺术幻想的意义上。梅菲斯特悲喜交加地说道:

“任何喜悦、任何幸运都不能使他满足,他把变幻无常的形象一味追求;这最后的、糟糕的、空虚的瞬间,可怜人也想把它抓到手。他如此顽强地同我对抗,时间变成了主人,老人倒在这里沙滩上。” [97]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赢这个赌。

浮士德的肉体死去了,深谙灵与肉之间的关系,内心深处相信精神不死的梅菲斯特,表演了一场阻止灵魂升天的反讽滑稽戏。他指出灵魂是以下贱的肚脐为家,并生有“熠熠生辉”的翅膀。他预言道:“既是天才,它就总想远走高攀。” [98] 天使们及时地赶来了,他们来抢浮士德的灵魂。梅菲斯特用自嘲的口气向天使们抗争,实际上道出了两极相通的奥秘:

“我竟然欢喜看他们,那些十分可爱的少年;是什么东西把我阻拦,骂骂咧咧我可再不敢?——如果我让自己疯疯颠颠,试问今后有谁称得上痴汉?” [99]

他左右为难。他知道灵魂的最后归属是天堂——那纯净的虚无,任何抗争终归都是徒劳;但是他又妄图将灵魂留在地狱,使其同生命统一。他的抗争就是浮士德的抗争的继续。虚无——这个人的本质的归宿获胜了,梅菲斯特的幽默生存也达到了极致:

“这么一大把年纪你还受骗,也是自作自受,你的处境才惨稀稀!我倒行逆施真够呛……老于世故的精明人竟做出了这种幼稚疯狂的勾当,看来最终把他控制住的那股傻劲儿并非小事一桩。” [100]

这一番对自己的数落就是精彩的披露。多少代艺术家的自讨苦吃的“傻劲儿”成就了永生的作品!最能“倒行逆施”、集“老于世故”和“幼稚疯狂”于一身的梅菲斯特,和浮士德一道成就的伟业,正是贤明的天主所盼望看到的东西,而天主本身,不就是艺术家身上那非凡的理性吗?

重新回到作为标题的这个问题:梅菲斯特为什么要打那两个赌?一切都清楚了,那是作者本人要向人类展示艺术家毕生的追求,是他要将生命的狂喜和悲哀、壮美和凄惨、挣扎和解脱、毁灭和新生,以赞美与嘲讽、肯定与否定交织的奇妙形式,在人间的大舞台上一一演出。诗人的内心充满了深深的沉痛,因为他清晰地感到这苦短的人生的每一瞬间,都是向着那永恒的虚无狂奔;而人要绝对遵循理性来成就事业是多么不可能。在沉痛与颓废的对面,便是那魔鬼附体的逆反精神,它引领诗人向“无人去过”、“无法可去”、“通向无人之境”的地方冲刺。每一刻都面对死神的艺术家,决心要做的——也就是歌德让梅菲斯特打赌的目的——是不断地向读者揭示生命那一层又一层的、无底的谜底。

2000年7月2日 于英才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