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界的深处

梅菲斯特在珀涅俄斯河上游的遭遇,就是艺术进入灵魂深处的原始境界去探索的历程。作者将那种地方放在希腊,因为希腊是高贵的人性的发源之地。

灵魂的地狱到处燃烧着爝火,陌生的人形动物在古风十足的希腊大地上赤身裸体,丝毫不知羞耻为何物。这是一个直觉的王国,同时也是一个理性的王国;既是内力涌动,又具有坚不可摧的意志。谈吐突兀的人面狮和雕头狮深不可测,按今人的观念来看他们也许外表丑陋,但他们浑身上下透出梅菲斯特和浮士德未曾见识过的力与美。梅菲斯特这个艺术的精灵很快就习惯了古希腊王国的民风,那些谈论灵界的充满哲理的话语他也都能听懂,但是很显然,他的境界仍在这些千年不变的原始永恒的生灵之下。雕头狮粗暴地向他吼叫,完全看不起他,人面狮对他冷嘲热讽,因为相对于他们那种“伟大、优异的风度”,曲里拐弯的梅菲斯特显得十分猥琐。梅菲斯特同狮子们言语上的冲突,其实是艺术往纵深探索时那一对矛盾之间的交锋。人面狮和雕头狮以粗鲁的方式将他引向美的源头,将不朽的希腊精神向他展示,接着梅菲斯特就看到了灵界深处所发生的、人性矛盾斗争的残酷景象,也领悟到了美与丑的关系。

美人鸟用美妙的歌声吸引着梅菲斯特的注意力,这些欲望之鸟又是死亡之鸟,人面狮们告诉他,如果人倾听它们的歌声,它们就要人的命。这时浮士德走上前来询问人面狮们,说他要去寻找美的化身海伦,人面狮们告诉他说,她们自己在海伦之前早已死去,并向他指出寻找的方法,那就是“不要像尤利西斯束缚着自我。”

以上描述可以看出,欲望与死亡原是一个东西的两个面,它们在灵魂深处并未像在意识中那样分离。人面狮们是比艺术之美(海伦)更为原始根本的东西,她们是生命的起源,是理性与直觉、力与美紧紧结合的原型,从事艺术创造的梅菲斯特必须不断地回到她们的所在地吸取新的力量,也就是回到精神的故乡施行洗礼。

古希腊是一块神奇的土地:表面的美丽宁静之下隐藏着可怕的灾变;平地上会于瞬间长出高山;生灵惨遭射杀,恶鸟奋起报复;香艳的美女会忽然露出僵尸的真面貌;而人所遇见的,全是自己的近亲。在此地,美与丑的界限已经消融,古老原始的大自然处在混沌之中。那么这样一个世界是靠什么来钳制,来维持其统一性的呢?梅菲斯特一层一层地进到了统治机构的深处。

古老的原始之力的象征塞斯摩斯通过强力的推挤从地底凸出地面,创造了一座高山,塞斯摩斯表白道,大地上的一切都是他用这种激情的暴力所创造的。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人面狮在地面神圣的位置并不因此有丝毫改变,塞斯摩斯创造什么,人面狮们便守护什么,自古以来就是如此。此处描述的又是那个生命与意识的老问题。人面狮们以其伟大优异的气魄和风度,永远伴随护卫着创造力,所以:“可他(塞斯摩斯)不能露得更多:人面狮已经在这儿巍然就座。” [155] 原来人面狮是理性统治的首领。

高山形成以后,雕头狮们便命令蚂蚁们和小矮人们去岩石的裂缝中搜集黄金,找到以后归雕头狮们保管。这是一个十分严厉残忍的统治机构,这个机构就是灵魂内的理性结构,它似乎要扑灭一切生的冲动。蚂蚁和小拇指矮人由小拳头矮人统治,小拳头矮人则服从雕头狮,哪里有欲望冲动造成的裂缝,哪里就有这种强硬的制约。如小拳头矮人所说:

“别问我们哪儿来;

我们反正这儿呆!

只要过得还满意,

任何地方都可以;

哪儿岩石有缝隙,

就有矮子的踪迹。

……

不知当年在天堂,

是否也像这个样。

我们感谢运气好,

觉得这里最地道……” [156]

很显然作为理性形象的矮人当年是住在天堂里的,这就像意识住在理念中一样,现在他们却在人心深处找到了发展的地盘,建立了层层制约的体系。体系最下层的蚂蚁和小拇指矮人则唱道:

“靠谁来解放!

我们开铁矿,

他们铸锁链。

要想争自由,

还不到时候,

只好忍着点!” [157]

也就是说人一边聚集生命的能量,准备那史无前例的爆发,一边又铸成新的理性的锁链,用来钳制冲动。自由便是、也只能是这种带着镣铐的自由。在这个统治体系中的大元帅更是残酷无情,他将生命象征的苍鹭全部射杀,并拔下翎毛来装饰头盔。对生命的杀戮当然要引起更大的报复,鹤群们用血腥的方式向小拳头矮人施暴,使得全军动摇,溃散,覆没……面对这种可怕的“圣战”,哲学家阿那克萨戈拉和泰勒斯展开争辩。泰勒斯强调自然的和谐统一,阿那克萨戈拉则强调自然的冲突与暴力。阿那克萨戈拉想让瓶中小人荷蒙库路斯来管辖蚂蚁和小矮人,泰勒斯则告诉荷蒙库路斯说小矮人的末日已到。于是阿那克萨戈拉说道:

“从前我既把地下的一切颂扬,现在我转而求助于上苍……” [158]

他歌颂黑暗的生命冲动,他又求助于光明的理念;他倡导生命的反叛,他又依仗于理性的制裁……矛盾爆发之际,他五体投地,祈求明亮的月神的宽恕。泰勒斯也感到了自然剧变的疯狂,同时他又看见代表最高理念的月神在“悠闲地摆荡,在她的原位上像从前一样。”荷蒙库路斯则称赞自然这种高超的本领是“同时从上又从下,用山造成了这一座高楼大厦”。此时梅菲斯特正在对面的峭壁上攀登,目睹了自然的壮观。他决心探索到底,弄清生命矛盾的起源,看看地狱的熊熊烈火究竟是如何煽起来的。他继续攀登,进入一个洞窟,终于在那里揭开了美与丑的奥秘。

海神福尔库阿斯那奇丑无比的三个女儿蹲在孤寂的黑暗中,带着现实中的审美观进入洞中的梅菲斯特对她们的丑陋一见之下大为吃惊。但很快他就为她们所吸引:

“没有诗人把你们歌颂,真叫我不胜诧异,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是怎么搞的?你们天生丽质实在罕见,竟没有艺术形象加以表现!雕刻家的凿子何妨为你们显显身手,不应尽找朱诺、帕拉斯、维纳斯之流!” [159]

而福尔库阿斯的女儿们回答道:

“在孤寂的黑夜长久沦落,我们三个人从未如此想过!” [160]

这三个“生于黑夜,与黑夜结亲”的女人如同那些狮子们一样,是处在生命的源头上的超越了美丑的混沌之女,所以她们给了梅菲斯特一种陌生的感觉,就好像既丑又美,梅菲斯特也由此懂得美生于丑,丑孕育着美;美是升华,丑是基础。他并且产生了借用她们的形体进行创造,完成美的历程的想法。却原来在艺术的故乡希腊,美丑并没有如现时这样人为分裂,和谐与暴力也处在大一统的自然之中。人面狮、雕头狮和福尔库阿斯的女儿们身上全透出宁静和伟大的气度,直接崭现出生命的底蕴。比起现代人观念中的美来,他们的造型充满了力量,那是同时拥有两极的永恒之美,理性之美。梅菲斯特决心将自己改造成福尔库阿斯的女儿的模样,去引诱海伦创造奇迹。这可以看成他从生命的源头获得力量,去构造艺术的迷宫。